那竇煦遠卻已先一步表白道:“家叔父是永建二十七年進士,那年主考正是尊祖父——恕個罪說——年祾年老大人,因此尊祖父實算得家叔父恩師。 不說你我同門,他日叔父若知道六爺過境而我未禮待,也定會重責於我。 ”
年諒臉上的肉有點兒抽抽。 官場上這麼算弟子的確實不少,可沒聽說這麼論‘同門’的!且年老太爺做了四十來年翰林,派往外地鄉試督考過,京中會試主考過,這麼論弟子卻是滿天下了,這“同門”可是認不過來。
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道:“四爺已是厚待於諒了,昨日諒愧受四爺一桌佳餚。 足領盛情。 ”
疇仁府最好的酒樓慶喜樓,一桌上等席面,冷熱甜鹹並乾鮮果品攏共二十八道,湊四七之數,市值約二十來兩銀子。 韋棣地估價向來精準。
若是走同門,也就這樣了。
可顯然不是走同門這麼簡單。 竇煦遠笑著擺了擺手,道:“六爺羞煞竇某了!那些個為六爺接風,不值一提!——昨日六爺不是從舍下訂的珅冰麼……”
他說著給小廝遞了個眼色,那小廝忙從懷裡掏出個檀木匣來。 竇煦遠攤開那匣蓋,裡面碼著幾張銀票,正是韋棣先付地冰款,他一邊兒命小廝捧了那匣子到年諒身邊兒,一邊笑道:“珅州也沒什麼好物什,只這一個冰勉強算得一樣。 竇某略表心意,還請六爺不要嫌棄才好。 ”
年諒倒是意外。 忙道:“竇四爺倒是折煞諒了。 一船冰少說也是百十兩銀子,諒豈敢無功受祿!”
竇煦遠笑道:“區區兩船冰而已。 何足掛齒!六爺又見外了不是!”
年諒道:“實是無功受祿心有不安,諒足領盛情,然此番置冰也非自家獨用,還與朋友捎帶,要竇四爺破費實有不恭,還請竇四爺體諒。 ”
“哪裡是無功受祿!”竇煦遠笑道:“竇某也不同六爺見外,實不瞞六爺,舍親亦在玫州,近日竇某也要趕往玫州,往後少不得要託六爺照應。 ”
年諒淡然道:“竇四爺客氣了,諒何德何能敢稱照應四爺?四爺既是不同諒見外,也不必行這些虛禮了,他日四爺若有什麼事捎個信來,諒盡力而為便是。 ”
竇煦遠現在不過是個秀才身份,並無功名在身,但因著竇家自家幾房並親戚也出了些高官,如今又因領了禁中夏冰貢奉差事,誰人都是高看一眼,三教九流都有結交,這達官顯貴也是沒少見,卻是頭次碰著送禮都送不出去的。
莫非是嫌少,等著釣大魚?
竇煦遠乾笑兩聲,藉著飲茶的功夫,端著茶盞,撩了碗蓋半遮著臉,眯起眼睛仔細打量年諒。 他那雙大眼睛如銅鈴一般,半眯起來也未見比旁人的小多少,看得倒是清楚,——這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瞧著身板兒單薄,面有病容,斯文客氣倒是沒有大家公子倨傲態度,偏那話說得又軟又韌,任你撕擄,只是不動,又挑不出毛病來。
盡力而為。 說的比唱的好聽,卻是一文不值。 他這到底是下了套等著某往裡跳,還是太滑半點兒沾手?
誒……也罷……不過是……便權當投石問路……
他像模像樣飲了三口茶,嘿嘿一笑,道:“竇某實是一片誠意,然到底是恭敬不如從命,六爺既執意不肯收,竇某豈敢強求。 ”說著揮揮手,叫小廝退了回來。 然後笑道:“竇某這幾年常往南邊兒跑,倒是有些年頭未曾進京了,不知京中變化幾何……,哎,每每總思及那居戎東地八寶肉……”說著竟是同年諒東拉西扯聊起家常來。 說了京中說玫州,南南北北說了個遍。
年諒一邊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話,一邊兒在心裡揣度其用意。 所謂將來照應,這是笑話,他一個白身照應什麼?這竇家既有女婿是玫州知府,又何必捨近求遠尋旁人庇佑?若說想透過他搭上他大姐夫胡元慎,倒也說得過去。 然這知府大人和轉運使大人,官場上來往的事。 哪裡用他個外人做中人?
或者,玫州官場有什麼隱情?
他頭一次發覺,自己還需要一個師爺,來幫他搞清楚這些人都揣著什麼心。
換了兩盞茶,竇煦遠終於起身告辭了。
年諒扶了持葛的手站起來,接了拐要往外送送。
竇煦遠忙道:“六爺止步,六爺止步……六爺這般還是見外了不是。 ”說著又瞧了瞧年諒這腿。 來時管家只說年諒體弱不便遠迎,他進來時年諒已經站在椅子邊兒了,見了禮就坐下,他打量了一圈艙室擺設,還真沒注意年諒身邊兒哪裡還有個拐。
此番一見,他心下有了計較,送禮總要送些不尋常的,雖有些可惜了。 然所謂“捨得”二字,有“舍”才有“得”不是。 想罷,他問年諒道:“六爺這腿……”
年諒一笑,道:“先前不慎跌斷,尚未痊癒。 ”
竇煦遠忙道:“六爺當多多保重!竇某家裡還有棵老參,待會兒叫小子們給六爺送來。 另玫州醫理透徹的大夫竇某也認得幾位。 待竇某修書過去,叫他們為六爺請脈。 另則,竇某瞧著這拐卻也像是不大伏手……”
年諒打斷他,笑道:“謝過竇四爺費心,諒此行也是備了藥材的,且玫州到底還有個年壽堂……實不煩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