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也得知了張大才子落榜的訊息,齊齊轉變風口,變臉如翻書,一邊罵他尋日張揚不知收斂,這是他該吃的虧,一邊又罵要不是他不努力,村裡人大夥們就不會對他失望,他那老不死的母親也不會死了,一邊還罵他是個不孝子,也不回來看看死去的母親,為她安排後事。
這些流言蜚語發酵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正是張泉輝連夜奔馬回來的時候。他就這樣站在無人問津的陰暗角落裡,親耳聽著哪些從前最是喜歡他吹捧他的阿伯阿姆口中冒出這些不重樣的罵聲。他無顏再見父老鄉親,只敢在半夜無人時跪在母親的墳頭磕頭懊悔。
王先生不知張泉輝偷偷回鄉的事,只知道不過睡了一覺,第二天就看不到張泉輝的人影了。他尋人尋了十來天,依舊無果,急得最愛整潔的他連著好幾日沒有好好睡覺好好穿衣收拾,整個人活似個瘋瘋癲癲的道士。最後走投無路,只好報了官。
母親死去,便沒了家。張泉輝再怎麼對王先生那些聒噪的勸說之言感到厭煩,可到頭來,他淚流滿面、無家可歸之時腦中第一浮現的卻還是這個最後能依靠的朋友。本打算不辭而別、回鄉安頓的張泉輝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然,就是這回去的路上,他最後的心理防線也被擊潰了!那時暴雨,天氣又寒涼,將張泉輝一身包絨了的衣裳被徹底打濕,騎在馬上被風一吹就惹了風寒。他已在京城,路上遍佈酒家商店,他尋了一處落在巷子腳的小酒館避雨喝熱茶取暖,迷迷糊糊間,聽到烘著熱酒氣的小館裡竟飄蕩起了熟悉的詩句,竟是春闈裡他寫過的幾句內容!那些內容剛好是他整個考試內容裡最核心的部分,乃精推細敲而成,絕無與旁人相撞的可能性。
錯愕下,張泉輝湊上那正在談論這些內容的酒桌,桌上各個都是喝得伶仃大醉的腌臢客,面對張泉輝的追問,他們越來越不耐煩,只是咋呼一句:“你問我們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此次春闈的榜首會元是曹清吏司方郎中之子方越聽嗎?他寫得妙啊!簡直是天才!!!都傳出去老遠了!你看著也像個讀書人,沒聽說過?!”
張泉輝不明白,他寫的東西,什麼時候就變成了方越聽奪首的點睛之筆?!
他腦中混沌,不管身子如何,瘋跑出去,官衙前被雨淋得快爛的榜文告示被他揭下來,他親眼看到最上頭寫著的那三個字的的確確不是他張泉輝,而是那人人口中稱贊的“方越聽”。他瘋了,仰天哭起來。
他滿大街抓人問,方越聽是什麼人?!方越聽不配當會元,他抄了自己的文章!!!方越聽是個畜生之類的話……街上零星幾個人舉著傘,隔開雨水,也隔開了張泉輝,人人鄙夷,方大人是什麼人、什麼身份,豈是他這麼個鄉野村夫能詬病的?!
這人一身破爛,一臉窮相,口齒不清,一看就是個瘋子啊!
京城裡的老百姓見多識廣,說實話,每年春闈路上都會遇到不少讀書讀傻了的人,於是自然把張泉輝也當作了這一類可憐人。
張泉輝被一路嫌棄下來,卻也打聽到了那方越聽的所在之地。他與周尚書的小兒子在某處高檔的酒樓把酒言歡,諸多高門子弟被方越聽的名聲吸引過去,個個皆是趨炎附勢的好選手。
張泉輝一身髒泥爛水,沖入酒樓,幾個壯漢都攔不住他,讓他一下子沖入了雅間,方越聽和高門子弟們被嚇得統統散去了。
反而是那坐在主位的周尚書之子周裕之故意安然不動,像個笨重的豬。
他喝得面目通紅,眼冒金星,他看到門前狼狽的張泉輝,卻像是遇見了熟人一般,挑釁道:“你就是張泉輝?哈哈哈!!!真可憐真可憐!!!我爹便是主考官,看你文章寫得妙,還跟我嘆息若是你的出身再好些,對他有用些就好了!沒辦法,你除了文章好就是一無是處的!只能將你換去了!哈哈哈哈哈!”
周裕之狂妄地笑著,張泉輝渾身顫抖,落榜時從萬丈高崖跌落塵埃的滋味、母親猝然逝世時的絕望、不被友人理解的痛楚……種種情緒湧上心頭,他抓棍去打,卻連進門的一腳還沒踩實就被人拽了出去,周裕之人的手下將他拖到深巷,亂棍打起來,卻沒打死,張泉輝暈過去,醒來的時候雨停了,所躺著的地方竟被血水爬滿,他看到一雙沾了血汙的白靴站到他面前,是友人王先生。
王先生舉著傘悚然立著,他滿目都是同情與隱忍。
他身後還站著一幫衙役,原來是聽說某處酒樓有騷動,原本與王先生一同出街尋人的衙役們不得不抽空過來料理,誰知,他們一直要找的張泉輝就是引起騷動的罪魁禍首。
衙役上前要去抓人,王先生忍淚,只好將身上所有的盤纏挨個送出去,他是個從不給外人好臉色的性子,此時卻低頭哈腰地拿起臭銅討好別人。衙役得了錢,也發現眼前那要死不活的人就是王先生要找的人,事情辦了還得了錢,豈不美哉?
衙役散了,王先生將張泉輝揹回家去,口中絮絮叨叨的還是那些勸他放下的言辭,他不知道這一切的真相,張泉輝性子也剛,他本就心如死灰,又聽了這些戳痛自尊心的話,瞬間暴怒,將王先生一把推開。
他如瘋獸一樣咆哮:“你算什麼東西?!你憑什麼讓我放下這一切?!你深居山中,雖父母雙亡,他們卻給你留了可供你一生衣食無憂的錢財,你當然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反正你也不知道這些對你來說到底有什麼用!你不曾見過你的父母,當然不懂那種負重前行的壓力!你和我不一樣,你憑什麼勸我?!我……寧願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而不是擁有過卻被別人狠心搶走……”
王先生不敢置信他信任的友人竟會對他惡語相向,他信任他,以至於把最敏感的身世都告訴了他,到最後他卻還要拿此當利劍刺傷他。
王先生自覺真心錯付,亦是將這麼多天尋不到他的怒火和怨氣發洩了出來。
“這麼久的不辭而別,你可曾在意過我的感受?!我為你散盡錢財,照顧你、安慰你,反倒是成了我的不是,張泉輝啊張泉輝,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你可曾有一日……認我這個朋友過?!”
張泉輝滿心陰鷙,便是違心話,他也要忍痛說出來故意氣一番別人。
“不曾!!!”
聽到王先生也提及了方越聽,張泉輝心想,原來就連他也覺得自己不如方越聽……他只恨自己沒能想出更狠毒的語言來攻擊對方。
也是此時,張泉輝便想清楚,他與友人今生的緣分已盡,他認清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那些痛苦,也不必將這些痛苦帶給友人,讓他為自己擔責。
他要複仇,寧死不屈……但這些絕不能讓友人知曉,他要他走,永遠別回來看他,即便他成了一具屍體,也別回來。他只求最後一刻成功之時,他還有一口氣能為自己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