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忘記了繼續追究他們上山的問題,哭訴:“是我不夠信他……若我當時沒有一味去追求所謂的高風亮節,我便不會忽視他的感受……我與他到底是不同,他所執著的事我又怎麼會明白?我……又……怎會明白——若是我沒有背棄他,他便不可能被奸人設局蒙騙!他的執念也不會如此深重,我本該攔住他的……我!輝郎!是我錯怪了你!是我讓你承受了這一切!啊啊啊——”
他內疚不已,好似多邁開一腳就能將自己撞死在身前的竹窗上。還好關闍彥及時上前攔住了他那份沖動,他知道此二人來尋他為的也是張泉輝的那份遺書。雖然周黨諸人已經得到懲戒,可聖人卻依舊念著周尚書的舊情,暫時將周尚書押在了牢裡,不肯處死。
不死便有後生,以周黨之能,將來有朝一日捲土重來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們的確還缺一個向聖人施壓的罪證。
張泉輝已死,親人友人皆不複存在,他的清白不清白已經無關緊要,所以一旦遺書上的內容送上朝廷,必惹聖怒,牢裡的周尚書豈能繼續茍活?!
王先生百般糾結,似乎不忍友人死後還要遭世人唾罵侮辱,可人死不能複生,比起所謂的清白,張泉輝要的一直都是那道散盡天下寒門子弟陰雲的曙光。他抽抽噎噎地將遺書交付給了關魏二人。
二人開啟書信,一頁又一頁緊湊的文字,如同一篇篇未來得及攤展的故事,徐徐浸入了他們的腦海。
張泉輝天生便通文理,若不是家境過於貧寒,年少成名對他來說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十來歲的他,與傳說中那些橫空出世的大才子竟旗鼓相當。
父親早亡,母親一人拉扯他,洗衣做飯,甚至外出務農,為他攢錢供他上學,久而久之就種下了一身勞苦病。十年前,母親大病,自此一臥不起,張泉輝不得不自己外出賺錢,一邊攢一邊繼續念書,有了錢就唸書,唸到沒錢了再去務農,順便省下一些給母親買藥,愣是把母親的命拖了十來年。
而他也錯過了太多青春,一個天縱奇才,卻在二十多歲才堪堪考成了舉人。
那可是舉人!
多風光,管他是多大年紀考上的,反正就是考上了!莫說是舉人了,就是秀才哇童生哇放進來,放眼整個貧窮落後的鄉鎮都是人人誇口稱贊的天降奇才了!
張泉輝還未曾見過多少外面的世界,他被一路追捧,信心倍增,甚至還有想要攀附的鄉親主動給他送來錢財,供他念書。此時,滿頭白發、形容枯槁的母親竟心情越來越好,飯吃得好,覺睡得好,逢人便是一張笑臉,一段時間下來,她竟能從床榻上起身了。人人稱奇,說這是迴光返照。
於是,他抱著滿腔熱血,在母親深情而寄予厚望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從偏遠的山村考入繁華的京城,每走一步換來的都是同鄉人那蓄滿嫉妒和羨慕的目光,以及讓母親容光滿面的捧哏之辭。
種種過往如疊疊重山,翻來越去,歸來之時,竟依舊不足而立之年。
今年進京春闈,一路北上,穿過朔州府才能抵達目的地,也正是此時他結識了一見如故的摯友王先生,兩個皆未入世的人相互談詩論道,談天下之物,浩瀚有,虛無有,越說越投機,也說動了同樣年輕的王先生那顆安然入定深山的心。二人在朔州結拜,遊山玩水半月,便一起向北出發。抵達京城時才一月,二人相邀京城遊玩,視角開闊不已,二人一邊深深摒棄市井上過於利益的人之本性,又一邊對未來的美好生活憧憬不已。
王先生無心科舉,便主動當起了張泉輝的陪讀兼謀士,盡心盡力扶持好友衣食起居,幫助其沉澱心性,備考月餘,王先生送行,張泉輝在考場揮筆九日,二人一起等待一個月後的放榜。
張泉輝與王先生聊談考試內容,越聊越有信心,卻沒想到等來的是榜上無名的結局。春闈落榜後,張泉輝失魂落魄,遊蕩在唯他一人狼狽的歡喜街道上,不敢回家面對等他揭榜的友人,更不敢將訊息傳給遠在老家的年邁的母親。
瞞不過多久,王先生還是知道了此事,與張泉輝二人想了幾宿也只能總結出個世上奇才眾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結論。
王先生本就不過分追求這些名頭,以為張泉輝也應與他一樣,來參加春闈不過是想向世間證明一番自己的傲才與壯志,若是得了名頭那是好事,得不到也不必強求,反正他們二人都應有世間最為高潔的品格才對,世間不願他們融入便也不屑於融了。
所以失落歸失落,王先生將張泉輝的這些情緒看在眼裡,勸他,不過是些草臺班子上耍的才子戲碼,沒什麼大不了,誰知他這一言竟是戳痛了張泉輝一直未曾表露在外的自尊心。
張泉輝紅了雙眼,心性執拗,他知母親患病太久,若不是為了親眼看到他金榜題名的那一刻,她早就去了。
然春闈三年一試,他的母親怎麼可能撐到那個時候?!他母親的命以後要靠什麼續?!過往的經歷又造就了自負的他,他覺得所有的難題,在他眼裡都是可以隨意吹飛的灰塵,眼底容不下挫折,他本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可以站到最後的強者。
他甚至對王先生的感情也摻和了一些雜質,譬如所謂的投機,何嘗不是建於王先生與他同樣不諳世事的基礎上形成的呢?譬如所謂的志同道合,何嘗不是因為王先生雖同樣有才卻與世無爭、無法與他相爭共利?
這還是志同?!還是道合嗎?!
張泉輝隱忍了幾日,本想壓下心底對王先生的不滿,還有對待二人友誼不純的羞愧感。但不知那放榜的訊息怎麼就這麼快傳回了老家,母親一陣驚愕,好似剛從美夢裡幡然醒來,一下抽搐,人就被嚇死了。
等張泉輝得知唯一的親人死去時,他險些精神崩潰,乃至忘卻了母親本就身患重病的事實,一直認為母親的死都是他一手造成之事,若是他潛心學習、不浪費那些曾與友人天天遊山玩水的世間……若是他考就了功名,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死去了。
年少時,思想牢籠便早就將他困死其中。
張泉輝得知母親死訊的時候,母親也早早下葬了去,母子二人連最後一面都未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