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這眼睛血紅嘴巴也血紅的小狼崽駭得呆了一呆,但終歸是小崽子,他臉上露出悻悻的表情,試探性地伸出一根焦黃的手指頭:“別這樣——”
鋼軌條砸到手把骨上竟發出鏗鏘的金屬的聲音,男人又鼻孔朝天地叫娘。這回他終於縮了膽,匆忙兜起沾泥帶土的褲衩,連鞋也來不及穿,攙著腰一跛一跛地灰溜溜跑了。
直到那黃鼠狼似的陰影消失,陳祈年仍然維持著高舉軌條的姿勢。
紀禾輕聲叫了一句,陳祈年卻猛地轉過身要往下劈——
紀禾一把握住,拍了他一巴掌:“陳祈年!”
陳祈年眼睛微睜,幡然醒轉,頓時一股酥麻裹著痠痛細細密密地侵蝕進他兩條胳膊肘。他雙臂像冬瓜瓤一樣跌垂下去,這才覺著撿來的這條鋼軌竟然這麼沉。
紀禾發現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門牙也缺了一顆,嘴皮齒縫淋漓淌著血。
當然她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那人是荔灣的老光棍,一個人赤條條住在鐵路旁的棚戶裡,紀禾本意是抄近道回家更快,不曾想被這老光棍盯上了。
驚魂噩夢般的畫面在眼前紅一陣白一陣地閃溯。
紀禾蹲下來用手給他擦嘴邊的血,說:“你別抖。”
陳祈年看著她說:“姐,我沒動。”
紀禾這才發現是自己的手在打顫。
陳祈年看著,又看著,她蓬頭散發,半邊臉紅腫交加,右眼眼角被打得洇出血塊,抖動的黑色睫毛還沾著幾滴淚珠。
陳祈年第一次感覺到心髒悶悶的鈍痛,就像被人照著胸口打了一拳。
他仰臉說:“姐,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紀禾看著他缺了顆門牙的帶有幾分滑稽的可憐樣,忍不住笑了聲,長睫上的淚珠滾落下來。
她輕輕抱住他。背後一輪澄黃的圓月掛在黑鴉鴉的樹梢頭,乍一看圓月裡還印著只黑貓的影子,那貓冷漠地盤踞著,一雙眼睛綠得如同邪惡的磷火。
再看時,它卻一縷輕煙似的不見了,好像暗夜引發的一場錯覺。
那晚月圓之夜後,陳祈年再也沒有見過那隻黑貓,他有意搜尋了一陣,但很快放棄了。
他記著自己許下的諾言,即保護他姐,因此每到夜晚十二點,陳祈年就走上3公裡的夜路去“好時光”等紀禾下班。他揹著書包打著手電,書包裡藏了把磨得鋒利的剪子。
紀禾頭一次看到陳祈年出現在門口時吃了一驚。陳祈年立得闆闆正正滿臉大義凜然的樣子活像黑臉的張翼德,又像縣令府前敲廷仗的衙役,莊嚴中帶著滑稽,很有幾分孫猴子穿袈裟的喜感。
明白他的用意後紀禾也不忍心說什麼重話,但讓他一個小孩子三更半夜在外邊晃蕩也不現實,紀禾耐心驅趕了幾次,最後終於發火了,陳祈年識相地後退一步,就變成了在家裡熬夜等她回來。有時候等著等著睡著了,還是紀禾抱他上的床。
紀禾是在後來頻發的夢魘裡才意識到的,也許當時救她的並不是陳祈年,而是陳永財。
在那瞬間,陳祈年高舉著鋼軌砸人的發狂模樣和陳永財揮著菜刀砍兒子的兇相套娃般重合到一起,除卻大小沒什麼兩樣,紀禾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陳永財酷吏般的靈魂。
也是在多年以後,紀禾無不悲涼地發覺,盡管她極力避免,但他們身上——無論是陳祈年還是她自己——都間歇性地投射出郭潤娣和陳永財的影子。
基因的同源性似乎註定了一切都將不可避免地掉入重蹈覆轍的漩渦,陳祈年後來的鋃鐺入獄很好地證明瞭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