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昨天晚上我實在沒辦法,加上又有工作要完成,抱著膝上型電腦去咖啡館趕通宵了。大概連店員都多少會暗地裡取笑我這人是多麼愛裝逼吧——”她將身體倒向皮轉椅,抬起胳膊用手背反蓋住眼睛,“其實咖啡館,上次也在那裡通宵了一次……被冒失鬼害的啊……”
我知道她一定是無意識的,汪嵐從來不是風格鮮明的動機派,她無非自然而然地聯想,不知不覺地提及,她的回憶來自冥冥之中——可這每一條每一項,像一個個繃開的針腳,露出某些喧囂的種子,攥一把在手裡,就是糊而稍冷的汗。
我低頭,希望躲過這一幕,但汪嵐隨後坐直上身:“昨天怎樣?”
“什麼?”
“你接到他了吧?馬賽。”她用了兩次稱呼。
“嗯……”
“他們部長打來電話,說這家夥堵在十字路口了。我當時還真笑出來了——確實聽著有些滑稽誒?”
“嗯,啊……”我都說不清是什麼心理在促使自己幫腔了。
“結果替他想怎麼回來的辦法,複雜得跟‘拯救大兵瑞恩’有一拼。你也知道最近國際性的活動多,機票太難買,遲到後非但改簽不了,三天內都沒有回來的航班了。”汪嵐將目光轉向我,她在尋求我附和性的笑容,“他對你說了沒?”見我搖頭,汪嵐繼續下去:“後來他們提議只能曲線救國,起初查了幾條路線,結果沒一條有機票——你說這人是有多被上帝嫌棄啊?最後想起不如讓他跑你那裡——正好你也能接應一下,然後一塊兒回來。”
我徹底沉默著,神色宛如被拔了插頭的電風扇,還能抓住慣性中最後的笑容。我得笑著才行,笑得不露聲色,笑得宛如真心為汪嵐所說的故事而莞爾,笑得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你們還順利麼?”但汪嵐依然心無城府地問,這話在我聽來儼然是雙關,唯獨她沒有認識。
“……像你說的,是個冒失鬼……”我不清楚該怎樣回答,既然連我的回答都一樣帶著甩也甩不掉的多重含義,“挺受不了的……”
“是哦。”她看著我,她的眼神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可在我的判斷下她又是什麼都知道的,這中間發生的偏差只因為我的不安像水面那樣彎折了筷子的走向,以至於連汪嵐約我去吃午飯時,都被我以慌不擇路的忐忑拒絕了。
“不……我中午約了人,得出去辦個急事。”好在有章聿,我甚至連章聿的麻煩都能當成自己幸運的擋箭牌。
一路乘電梯下到底層廣場,有個人影用坐姿表明她彷彿等了很久,她的長發垮在腰間,聽見我喊她的名字,章聿轉過臉來。我完全是被驚嚇撞出“啊”的一聲,同時納悶兒為什麼最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如同改行養起紅血絲,眼睛裡清一色星羅棋佈的軌交線路圖。
“讓你幫這個忙,我真的超級別扭……”章聿始終掛記著,看見我的瞬間便拽住我的手腕,“對不起啊……”
“哪有什麼對不起的。平時你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這個要值得‘對不起’得多呢。現在才想起向我懺悔?晚啦!”我開著玩笑,希望能夠平複她的尷尬。
“嗯。你是最好的。”她眼睛落了水似的泛濫開,欲泣的沖動正在層層擴散,惹得我連忙上去揉她的腦袋。大學時代章聿的頭發還沒有那麼長,和我一個及肩一個過耳,而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難道僅僅因為這樣,她就認為我們是連外形都能互相頂替的好朋友了麼?她完全看不見除此以外我們沒有任何大或小的相似,她一雙眼睛認著死理,便宛如麥田裡的稻草人,覺得自己隨時能跳下竹竿自由地奔跑嬉戲。
我拉著章聿的手往馬路對面的銀行去,轉身時從她口袋裡掉下一枚紙片,空氣裡打個轉折的圈。我先章聿一步撿起來,圓珠筆潦草地寫了一行數字和兩行中文。潦草歸潦草,“狄寅傑”三個字我仍然認清楚了。
“小狄?”如同在死衚衕中被耗盡了最後一秒,螢幕上出現了“gaeover”。
“啊,不是的!”章聿慌張地跳起來,想奪走。
我揚起手臂:“為什麼?怎麼回事?這個是小狄的賬號吧?”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隨手抄的,沒關系的。”
“不對……你是在騙我吧?”
“不是的,和小狄沒有關系,真的!”
“才怪!你覺得我會信嗎?”她越害怕越證實了我的猜測,“你是要借錢給他嗎?你說借錢是要給小狄?你不是和他沒聯絡了嗎?你們什麼時候?……等一下……”我覺得好像開啟了搖晃半天後的可樂瓶,出人意料的爆炸資訊給了我一個驚駭的措手不及:“難道你們複合了?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你們倆複合了嗎?”
“……”章聿臉色白下去,如同海嘯來臨前,首先是急速消失的海面,須臾過後,它們才驚濤駭浪地回來,“不是複合,沒有複合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