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幾乎要被從章聿身上散發出的窒息性的喜悅完全吞沒,她像個正處在最鼎盛期的旋渦,搗毀整個世界也僅僅是時間問題。只可惜隨後兩年,他們倆把我所知的一切言情戲碼都演繹完畢,還是黯然分道揚鑣。
“我的家,我房間的門,現在還留著他最後踹壞的痕跡。”章聿從我的肩膀上抬起臉,“記得嗎?當時你拉著我,你也被嚇壞了,還說‘我們要被他殺了’,一個勁兒地勸我別分手。哈哈哈哈——”她僅僅用聲音在笑:“多瘋狂啊。”
“我那會兒就說,你們應該去演《天生殺人狂》,你們比裡面那對神經的情侶還要可怕,要是繼續折騰下去,第三次世界大戰也是指日可待的。”
“所以為了世界和平,我們分手了呀。”章聿的聲音軟下去,兩手不停地撕扯著一張紙巾,“……其實,上次的婚禮,我原本就猜測,小狄沒準兒也會去,既然新娘是我們共同的朋友,那受邀參加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最初,我是期待他出現的,我想見見他。畢竟好幾年沒有聯系,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見見他。我只有這個念頭,隨後會發生什麼,會怎樣,完全不在考慮範圍內。我只需要他在我的面前,站個幾分鐘,哪怕幾秒,讓我看看他。我真的很期望。以至於只是假想萬一他沒有現身,我都覺得異常地失落——可結果呢……我果真見到了他,他還很好,很不錯,沒有什麼變化……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應付,我做不了什麼,也說不了什麼,只能默默地重溫一次——他看著挺好的,但他已經和我沒有關繫了。”
她說得那麼動情,然而我卻近乎無恥地走神了,我只顧關注章聿的臉,回想這中間隔了多少年?到底多少年了?那個時候,二十歲出頭的她像個剛剛被切開的橙子,散盡了鮮美的汁液和誇張的香,在深夜趕來告訴我,她被那個牽手的動作下了咒。二十歲出頭的時候,“真愛至上”不是笑話而是神諭。它就應該被純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燒,反複出現誇張的畫面,雨中相擁,雪中哭泣——都自然得很,都沒有問題,誰也不會責備,哪怕奉獻上生命,最後都能被理解。
但讓我們談一談那些久遠的古老的經典的童話,有哪個公主是三十歲的嗎?三十歲不是公主家的馬夫的妻子嗎?不是森林裡的巫婆嗎?她們配談愛嗎?她們知道怎麼談愛嗎?她們更擅長的不應該是麻木和詛咒嗎?當神聖的光澤從天堂落到她們臉上,她們還能夠表現出什麼叫幸福嗎?
章聿在我的夢裡回到了那個童話般的夜晚。她穿一條水淋淋的裙子,將我的夢境整個兒化得波光粼粼。她站在門外,抱著我又叫又跳,和當初沒有兩樣,而她隨後坐在衛生間裡垂著頭任憑我用毛巾揉著腦袋,和當初也沒有差別。但夢裡的她突然捂著嘴朝我笑,眼睛裡寫滿了揶揄,使我順著轉過頭去——
“哦。”我在夢裡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又對那個人說,“看看吹風機在哪兒。”
他在門外回答:“不在裡面嗎?”
“沒呢。昨天你不是替我吹過頭發嗎,放哪兒了?”
“就放閣架上了呀。你再看看?”傳來腳步聲,他已經站在那裡了,他就要探出腦袋了,我卻在這時醒了過來。
手機在一旁的床頭櫃上唱著用以鬧鈴的歌。
“如曦,小米要走了,預備明天晚上開個歡送會。除了我們部門之外,小米之前一直在企劃部,和他們很熟,所以一起叫上吧。正好積累了很久的公共娛樂金沒有用。大家也確實需要好好放鬆一次了,省得再被我看到有人反穿著褲子就來上班這種事。”汪嵐在我經過她的辦公室時喊住我。
“她接受了?去印尼?三年?……和男友分開嗎?那結婚怎麼辦?先擱著?不怕出問題?”我心裡好像裝著一個搖獎機,幾百顆珠子想從一個出口擠出來。
“你可以明天晚上直接去問她。”汪嵐看著我笑。
她讓我語塞了,半天我才自問自答地點頭:“也是,這年頭工作不好找……”
“那這事交給你負責吧。定了場所和人數後告訴我一聲。”
“好。反正我也剛想找機會喝幾杯。”我舉起兩手壓著汪嵐的肩膀,“真的,我要好好喝幾杯。不然遲早有一天,我會從窗戶上縱身一躍的。”
“行,你經過八樓時,幫我轉達一下讓他們趕快把這個月的發票報銷了,拖了好久呢。”汪嵐開著玩笑,同時從我臉上摘走一根線頭,“怎麼了?心情又不好麼?又跟你媽吵架了?”
“啊……你不提還好。我幾乎都忘了。”
距離上次和辛德勒看電影僅僅過去了三天。這三天我盡一切可能讓自己充分地忙碌起來,連帶下屬們被使喚得團團轉,印度人看我的目光已經透著恆河般源遠流長的恨意了,然而我必須讓自己有效地分散一下精力,以至於開車等紅燈時也忙不疊地背誦《百家姓》。
因為我不想,不願意去回憶發生在電影院裡的那個動作。我更不能去推敲和琢磨,我知道那對我來說猶如潘多拉之盒般,開啟便是不能挽回的。所以只要有任何可以阻止大腦去聯想的事物——《百家姓》背完我還有《千字文》,還有九九乘法表。
但老媽或許從對方那裡獲得了訊息,她激動地打來電話:“聽說你們倆處得不錯?是嗎?真的嗎?”
我好像掙紮在激流中的溺水者,抬頭看見老媽在岸上又倒了一盆洗腳水進來:“你別那麼激動。碰了幾次面而已,是不是我沒有拿刀捅穿他兩個腎髒你就覺得那叫處得不錯?”
可惜她完全不聽我的解釋,一個勁兒地贊揚我如何進步:“很好了很好了,你這次的表現比之前好多了。我還跟你爸說,看來你這次是真心想談戀愛了。”這或許是三年來我聽過的最惡毒的話,況且她用上嘉獎的態度,“這個週末我們不在家吃了,去外面吃飯,你想去哪個飯店?”
是啊,我參加電視臺財經節目拍攝,家裡沒有外出慶祝過;我拿到公司業績大獎,家裡沒有外出慶祝過;而我和一個相親物件看了幾場電影,家人就忙不疊要張羅歡慶。“好啊,也行,你去訂飯店吧,讓他們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最後把我的肉切成一塊一塊,你要吃紅燒還是清燉?!”那仍然是個被我“摔”斷的電話,我的氣勢如同被砸向牆壁的一隻棒球,於是它急速變形後在我猝不及防之間反彈回來——辛德勒的電話不等我喘息,緊隨其後地響了。
“在忙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