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那麼惡劣,只不過對他同學開了個玩笑,說我表哥其實是變性人。”
“……”
“我舉了不少例子,好比他一直使用雙肩包是源自對胸罩帶的懷念。”那不過一個月前的章聿,她撫掌大笑,氣焰囂張如往常,完全不似現在低落,以往她是神經病,眼下她只是病。
章聿倒在沙發上,半天後摸出自己的數碼相機:“喏。”朝我展示先前婚宴上的合影,“他把頭發剪得多傻。”
“哦……其實,還不錯了。至少人模人樣,沒什麼大變化。我以前就說小狄長得像誰來著……嗯,香港歌手,高音唱得比女人還牛逼,名字又很下流的誰來著,”我真心地誇獎,隨後尋找,“你呢?在哪兒?”
章聿似笑非笑,像支斷了燈芯的生日蠟燭,徒有外觀看似尋常:“我在另一頭呢……我離他很遠。”她不斷按著某個按鈕,一下一下一下,“看,這裡。”
投射在我眼中的,是被模糊的畫素營造出少女氣味的臉。
我無力地安慰她:“算了,起碼他只是到場來賓,起碼你不是出席他的婚禮。”
假設我必須走進前男友的婚禮現場,且拿在手中的是紅包袋而不是水果刀,紅包袋裡裝的也的確是水靈靈的百元大鈔而非一沓灑著乙肝病毒的衛生棉,假設我必須以釋然和祝賀的姿態出現——不如一槍崩了我,也算給個痛快。
“那些給前女友發請柬的人都揣著什麼心?事到如今依然不忘在對方臉上甩個耳光,好像寫下對方名字的那個瞬間自己就莫名地贏了?結婚邀請算什麼?有種離婚時來請啊,換我肯定包個特大的紅包,大到足夠支付他和前妻打官司的庭審費。”
“真有趣。”
“……汪經理……”這是多年前,我剛入公司時與同事在午間閑聊的對話。當時汪嵐對我來說只是“被棄婚”的“女上司”,兩者相加等於“熊出沒注意”,所以當她突然站在背後,我本能地閉氣裝死希望她放我一條生路。
“這家現在也能外送咖啡了?”汪嵐用目光示意著我手裡的紙杯。
我忙不疊地點頭:“是的是的。你要嗎?”
“今天不了。”她笑笑,莫名讓我覺得自己腳下的地面下傾了30度。
汪嵐就留給我和其他人一個看客似的位置,七嘴八舌交換她的八卦成了我們的職責,然而無論怎樣言之鑿鑿,最後總在“我不知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中削落了氣焰,只有前臺的女孩想起什麼:“那天我經過她的辦公室時,不知是和誰在通話,但我很清楚地聽見她說了一句‘想要我和前男友出現在同一個場地,除非是去殯儀館瞻仰他的遺容’。”
室內的空氣被按了暫停鍵似的靜止下來,讓我們品味心頭一抹酒精棉花擦拭過後的味道。
最後倉促地,大家各自打掃手邊的餐具,並如同紛紛走出影院的觀眾,從黑暗中被解放後發表第一句肺腑感言:“剩女真可怕。”
“剩女真可怕。”
差不多隨後幾年,我都在一層層剝食體會它的多個意義,好像嘴裡含一顆話梅,與己無關時能夠消遣它的甜,但含久一些,牙齒終究撞到一個無力駕馭的話題,那陣酸楚完全是沖擊性的、劇烈的,牽扯人的五官張皇地蜷縮到一塊兒。
章聿兩手蓋著臉用力地揉,她起初還試圖用輕松的口吻,把內心的真相襯得輕鬆一些、灑脫一些,可越說那些句子越像沾了露水的昆蟲翅膀,前前後後落在地上:“他這個發型真是夠傻的,對吧?幸好邊上站了個受過核輻射一樣的胖子襯託了他——其實不瞞你說,我原本真的希望他發福了、禿頂了,或者白癜風一塊塊像世界地圖,總之越糟越好,糟到讓我心情能愉快起來的程度。結果沒想到,這幾年來,他唯一的失敗只是找了個不怎麼樣的理發師。”
我把章聿的相機收到一旁,攬過她的腦袋讓她依在肩膀上。於是這個場景儼然是熟悉的,像很久之前的那個深夜一樣。我們全家被突如其來的門鈴驚醒,老爸用右手握住門把的時候,左手還按著電話上“110”的第一個鍵。而門開啟,章聿就站在我眼前。我完全無法忘記她的模樣,她像是剛剛從海裡走出兩腿的美人魚,渾身濕透,頭發緊緊貼著一張在發光的臉。她沖過來用力地抱住我:“他答應了!他拉了我的手!曦曦!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天!是最好的一天!最好的一天!”反複著同一句話,但每次語氣都在幾何級地遞進。
“外面還在下雨嗎?你沒帶傘嗎?”我還疑惑她那落水鬼似的狀態從何而來。
“嗯!還在下!下得好大啊,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傘?……誒,我忘哪兒了?我不記得了誒!我想不起來啦!不過沒關系!”她用手抹一把臉,又抹出那燃燒似的光亮來,“我快高興瘋了。我真的快瘋了!今天是最好的一天,最最最好的一天!”
她連我的睡衣也染出了一層仙境般的濕潤,她一定覺得自己是在仙境裡、天堂中。她甚至能獨自完成一整個嘉年華,可章聿依然緊緊抱著我,迫切地要分享,連同自己跳躍的腳步,希望移植到我身上。
我當然能理解,對方是章聿從高中時便一直暗戀的男生。哪怕章聿往後也曾被其他人轉移了注意——她總是輕易地動心然後又草草收場,可小狄始終兼任了她的死xue和解藥二職,他對章聿來說簡直成了某種象徵,需要祭獻上她的信仰。即便大學時代兩人分開了,但託網路的福,章聿始終沒有放棄,我曾說她這份長達數年的潛伏工作實在太感人,英雄紀念碑上應該多個她的頭像。
“所以他牽住我的手時,我真的在發抖,我也不明白怎麼了,就是身體一直在發抖,導致他也困惑了幾秒,還以為我是在害怕。”坐在馬桶上,乖乖地聽憑我用毛巾包裹住她的頭發時,章聿帶著哭腔對我說,“或許我真的是有些在害怕。你知道的,我喜歡他近七年,後來我幹脆認命了,我對自己說,就一直這麼繼續下去吧,讓他做個即便我以後結了婚,有了子孫,最後在病床上等著大限時,依然是最喜歡的那個人——缺憾著的但卻特別溫暖……我明明已經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但今天卻,要命……他握住我的手時,我在他的食指上掐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真的好想吃了他,也不是真的‘吃’了他,而是……總之……我是想……總之,我快高興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