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是。才不要那麼難看地去爭一個也談不上有多值得的人。”
友人在多年前就結了婚,生了一對龍鳳胎的寶寶,過得很幸福,看來長期以來刻薄的毒舌沒有給她招來什麼“老天的報複”,即便日後漸漸地我們失去了聯系,可有些往日依然能夠毫無阻礙地回到我的身邊,撕扯我搖擺不定的意志。
咖啡杯裡的殘漬已經由二十分鐘前的火山形狀下塌成了一圈扁扁的日環。我依然伏在手臂上,睜開眼看見餐桌下自己的鞋帶鬆了一邊,地板難得地擦得亮潔如新,幾乎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一點點人的倒影。可惜空氣裡的咖啡味還是淡了很多,在這個四下沒有牆垣,純開放式的店鋪裡,它們早被稀釋在整個機場的空間中。
我伏得連脖子都發漲,抬眼起來的時候有一瞬看不清敞亮光線下的四鄰,但我還是迅速地發現了一側的掛鐘,時針和分針夾出一個七點五十的角度。離最後能趕上登機的界限已經無限趨近了。秒針前進的速度在我耳膜裡敲出真實的嘀嗒聲。我腳邊的旅行袋也在這數個小時裡,一陣活過來似的變得礙眼,又一陣死去般消失了存在,反反複複隨我的決心生而複死死而複生。
我知道什麼也說不好。更何況自己似乎是佔了上風的。但連“佔了上風”這種判斷我都沒法甘之如飴。何來的“上”,何來的“下”呢。必須是同一個層面,同一件事裡,對著同一個參照才會有的比較吧。
這須臾就成了形的索然寡味果然是因為,我不喜愛去爭奪一份——無論它是什麼嗎。我永遠沒有那樣高昂的鬥志。人生至此我都活得非常平和而中庸。考試八成會掛吧,那就準備重考咯。快趕不上末班車了,那就住個一晚。美味的餐廳要排很久很久的隊,回家吸面條唄。乙方提出的條件過高,那就把它換掉。得力的屬下想要離職,雖然挺遺憾的,但還是祝他一路順風——本來也,沒有什麼是需要豁出性命去追求的東西,至少生長在和平年代的我感受不到。大體上,盡量太平地活,得自己應得的。稍微會影響到姿態的做派都不可以。由喜愛到仰慕,由仰慕引發的流連,在流連中滋生出的急切,若不加控制任憑它變得魯莽了,激烈了,一場輕微的雨水也能帶來窮兇極惡的瘋長,鋸齒的草葉織出苦苦追討苦苦挽留苦苦索求的繩索——這模樣讓我僅僅是假想也會渾身別扭。
緩慢地在坐姿上調整了一下重心後,我把從很早前就耗完了電,自動黑屏的手機塞回了旅行袋的側邊拉鏈裡。我不再去想那些馬賽和汪嵐坐在同一個航班裡的場景,下了飛機時也許他很有禮貌地替她取下了行李。我不再去想他把汪嵐讓在身前跟著對方走下舷梯,他有心或無心,眼裡都能看見汪嵐的背影。我不再去把這些理應平常無奇的點滴想象出突兀且巨大的陰影,繼而讓它快速地冷卻了我先前的沖動。
將面前的咖啡杯放回碟盞,又把兩片被撕扯開的白糖紙袋也盡量擺出一個調理的形狀,有執拗的一角翹起來,還頗為認真地把它用心地按按平。再折下背,把散了的鞋帶系出很端正的蝴蝶結,隨著連另一邊原本好好的鞋帶也被拆了重系。
我一件一件地做著手裡無關緊要的活,好像是佈置了一個很安定的環境,如同等待水面恢複無波,等待雨一曲終了地停了,等待站臺在最後一班列車駛出後結束了所有的戲劇性。
廣播裡的聲音說著“前往廈門的旅客,您乘坐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請您抓緊時間登機”。夜空下有連續不斷,起落的紅色光點。
到最後我還是恢複不出原始的動力,結了賬一路走出了候機大廳。
剛到家,門口坐著一個人,姿勢卻有些奇怪。我就是從這個奇怪的姿勢裡看見了章聿的臉。
她在我走近時站起來,姿勢保持先前的遲緩。
等我掏出鑰匙開了門,在玄關找到一雙拖鞋放到她腳邊。
我聽見了房門關閉的聲音。
“沒關系的——你是,要出差?還是剛回來?”
我繞過她的問題:“水要喝麼?還是怕上廁所?”
“嗯。”我拿出兩個杯子,倒滿後放到茶幾上。章聿依然停在玄關,似乎還在等我隨後的發話,“飯吃過了?”
“吃過了。”
“我還沒吃,那你先坐著。”我走去廚房翻出一盒泡麵,回頭她已經在沙發上坐定了。我好像是安了心,蹲著的雙腿在站起時有些發晃。
電視雖然開了,但音量調得很高,倒也平衡住我和章聿之間彼此不發一語的狀態。她兩手捧著茶杯,將它神明似的供在微垂的眼皮下,換作往常一定被我用“別裝啦”虧回去,可我繼續一筷子一筷子地撈著還沒有徹底軟透的面條,發出如狼似虎的吮吸聲。
如預想中一樣,這份彼此間的沉默帶給當時的我一陣舒適,當餘光裡掃到章聿的膝蓋,剎那間我有點想把腦袋擱上去,閉上眼睛好好放空一會兒的企圖,而如果她和過去一樣,把腦袋塞到我的肩膀上,我應該也會將一邊的身體停滯住,以安頓她不堪重負下的小憩。我和她此刻扛著屬性不同的兩類疲憊,它們彼此互動,在房間裡散發出淡淡的暖澀感。
然後我多餘地瞄到她外套下的腹部。裡面藏著的一樁源於自甘墮落的果實,藏著她用醜陋的姿態討來的一段激情,理智迅速地歸位到了我的神思中。很快地,我剛才還稍微溫和下來的動作重新變得硬邦邦,一度源於自如的無言開始變成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