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寂緩緩摘下左手上的扳指,用力摔在地上,他猛然拔劍上前幾步直指劉錦,雙目猩紅死死盯著他。
金甲迅速擋在劉錦身前。
兩人隔著數位金甲護衛相望,晨風捲起他二人的衣袍,亦如慶安十四年雨夜對峙。
那時,劉錦被裴玄寂的親衛包圍,他抬劍抵在裴玄寂胸前怒罵。
此刻,裴玄寂被劉錦的金甲包圍,他抬劍直指向劉錦,一時無言。
幾滴淚從他宛若染血的眼眶砸下,裴玄寂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闔眼嘆氣,自嘲一笑,什麼也沒說。
他倏地調轉劍身,劍尖朝向自己,用力捅入心髒。鮮紅的血液噴湧而出,濺在地上那枚扳指上,母蠱不安地在裡面繞圈。
裴玄寂不願睜眼,他怕看見劉錦快意的笑容。
“主人!!”宋鋒大駭,撲過去接住倒地的他。
劉錦在他調轉劍身時便抬手欲攔,上前半步又生生停住,他親眼看著長劍貫穿裴玄寂身體,手指不由自主地發抖,他用力掐著掌心,腳環散發出滾燙的熱,他渾身卻如墜冰窖,冷得他發抖。
他最後深深看裴玄寂一眼,那胸前的血跡刺痛他的眼球,劉錦抬手按住心口,竟覺當日所受鳳凰曬翅不如此刻痛,他迅速轉身,大步往外走出相府。
轉身的那一刻,淚水滾落,他獨自走在長街上,步履虛浮,險些跌倒。
吳玉在不近不遠處悄聲跟著他,心底亦是一陣唏噓。
君王執棋,眾生入內,天地為局。
這一次,裴玄寂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可劉錦……贏了嗎?
此事真能以輸贏去論嗎?
突然,一身著麻布長袍的人攔住劉錦,劉錦抬眼望過去,見這人腰間掛著幾枚銅錢,左臉顴骨處有一顆赤紅色的痣,身後還有一破爛攤位,黃布上寫著“算命問財,諮緣求子”。
此人臉上堆滿笑容,言辭懇切,“公子來算一卦吧,我觀您面相,運勢旺盛,必有錦繡前程啊!”
東海的風裹挾著鹹濕的水汽,吹到東臨城內,劉錦抬眼遠眺,海天相接處升起一輪嶄新朝陽,日光溫暖普照在每一戶人家房頂上,將院內所曬衣物烘幹,把田間所種糧食喂飽,卻怎麼也驅散不了他心中彌漫的悵惘。
他喃喃自語:“錦繡前程嗎……”
眉間一涼,他抬手去摸,只摸到一滴冰涼水跡,他仰頭望去,雪似棉絮自蒼穹簌簌而落,那算命人趕忙收攤回家,早起小販們卻支起棚子吆喝,為新一日的生計奔波。他們不會在意此刻立於長街、仰頭望雪的人究竟是誰,也不會在意他方才歷經何事。
他返回深宮,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密室,魂不守舍地點燃最後一盞長明燈,他聲音隱隱顫抖道:“三千三百三十四……”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1]他點燃安神香獨自躺在龍床上,闔眼便是裴玄寂於眼前自盡,劉錦把自己埋在被中輾轉反側,昏昏沉沉睡過去,卻在夜半時分驚醒。
那香早已燃盡,他喚吳玉點燃宮燈,自己赤足靠在床邊飲酒,他抱著白玉酒壇不斷往嘴裡灌,一壇又一壇。狂風將窗戶吹開,吹滅大半宮燈,僅剩的幾個也在風中搖曳不定。
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判教狼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閑愁總付醉來眠,只恐醒時依舊到樽前。[2]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