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時,我也真痛恨自己竟生在了徽州——”
“因為,他們只是讓我有機會讀書,卻不曾給予我與男子們等同的、能走出家門的可能。”
“多殘忍吶,娘。”程映雪須臾便垮下了一張麵皮,“這多殘忍吶。”
“那些書開啟了我的眼界、增長了我的見識,拓寬了我的學識,卻用‘禮法’、‘綱常’,‘規矩’這些世界上最殘忍又恐怖的手段,將我死死囚禁在‘內宅’這一方狹窄的小牢籠裡。”
“縱使我的思緒能飛奔到千里之外,縱使我的天賦與才華足以支援我於世間行走,縱使我也有我滿腔的抱負——”
“我仍舊要被它們折磨、打壓,規勸——直至我的血液乾涸,我的力量枯竭,我的靈魂死去,直至我甘願將自己困鎖於它們一早便設好的囚籠之內,將我從書中得來的學識、眼界,見識乃至是那些書籍本身——通通變成養料。”
“變成,可供我的丈夫和子女們不斷向上攀爬的、可供他們汲取和索求的養料。”
“而我則會變成一具死生無異的行屍走肉,變成他們腳下的一塊、可有可無的墊路頑石——”
“可是,憑什麼吶?”哀哀低訴中的小姑娘忽然爆發,“我自己辛苦學習得來的東西,憑什麼就那樣隨意便宜了他們!”
“娘,我不否認這世上就是有那樣高尚又偉大、甘願付出而不求回報的賢妻良母。”
“但我顯然不是能幹得出這樣事的那種人——”
“何況,賢妻良母可以是個人發自內心的喜好,可以是權衡利弊後的慎重抉擇,它甚至可以是責任、可以是嚮往,但它偏生不可以是命令、不可以是規勸,不可以是壓迫!”
“不想成為賢妻良母的女子,合該有合乎自己心意的選擇——”
“我們不該因著世人都更喜歡‘賢妻良母’,便一味否定乃至扼殺了其他性情的存在。”
“就像……娘,”程映雪緩緩攥緊了女人的手掌,“打從您嫁到程家以後,世人都只喚您‘程王氏’——”
“誰還記得,城東王家,曾有個貪嘴又愛做點心的姑娘,叫王曼吟呢?”
“別說了,雲娘。”已快徹底將這名字拋諸腦後了的王曼吟突然掩面痛哭起來,“其實何止是他們……最先將這名字給徹底忘掉的,分明就是娘自己啊——”
——最先將她自己是什麼個模樣都給忘卻了的。
分明惟她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