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克讓眼底通紅,停在神道之上,向著北淵下跪,遙拜了一回,雙手託舉起一把短刀。
“當年之事,我才是罪魁。先帝一力承擔罪責,生前不允我提及半句。裴郎君為著此事,自斷了一指。我韓克讓也非貪生怕死之人。如今先帝去了,我豈能再叫地下之人為我蒙受不白。”
絮雨搖了搖頭,轉向裴蕭元。
“我阿耶臨終前,我曾叫你短暫避讓。我知他對你是如何喜爰和器重。叫他帶著你對他的誤解而離去,哪怕只有半分,於他而言,或也是個遺憾。因而我問他,在他去後,是否可以將當年發生過的實情告訴你了,好叫你知道他當日的無奈。他卻搖頭。”
“阿耶和我說,這些年,他也曾無數次地問自己,倘若當時,他沒有受傷,並非昏迷,醒來後,也沒有部將一個個以命阻諫,自刎在他的眼皮之下,則那樣的情境之下,他會做出如何的抉擇。”
“阿耶說……”
絮雨凝望他月光下的一張臉。
“他如此問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無論多少遍,他騙不了自己。”
“當日,即便什麼意外也沒有,那樣的情境之下,他最後,應也會做出和原來相同的決定。”
“什麼都不會改變。”
“所以他說,他不配得到你的諒解。叫我無須和你提及半句。將去,能得你再揹他一次,看到你為他擔憂焦急,為他去尋太醫,於他而言,已是心滿意足,得了極大的圓滿。”
裴肅元定住了。
絮雨從坐的石上起身,走到仍跪地的韓克讓的面前,將短刀從他手中取下。
“韓將軍,我裴郎既不受你如此謝罪之法,則你也可放下了。往後,你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安心赴任去便是。”
韓克讓微微哽咽:“多謝至尊大長公主,多謝靖北侯。從今往後,只要有所吩咐,韓克讓必將效力,無所不應。”
他向二人叩首,再往世宗陵的方向深深磕了一個頭,起身離去。
絮雨目送韓克讓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盡頭的夜色裡,依舊立著,心中忽然倍覺感慨。
天道難斷。
萬年千載,向來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孃,裴郎的父親,母親,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麼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遺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後的一刻,實現了他長久的心願;阿孃曾經拼死保護過的女兒,如今過得極好;丁郎君得金釵同眠;阿公心願已畢,再無牽掛,從此高雲野鶴,白鹿閒行,而伯父守護的,是他牽繫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縱勞苦,又何嘗不是心甘情願……
廢興原有數,聚散亦何傷。
至於她,此生更是圓滿無匹了,又何須庸人自擾,作吞聲惻惻之狀?
她轉面,望向裴蕭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後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