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文沉默看著。複而,他又想起父親對藺聞彥的畏懼,幾像他就是個神般——但今天,海清文才真正明白了——這個活了三千年的‘聽神者’,是個貨真價實的‘人’,只不過他的性格太執著了——對於那正義的執著,對於那傷痛的執著——讓三千年過去了,對於一代代新人而言不過是歷史的文明之殤像腫瘤一樣在他龐大的生命中越長越大。倏忽,海清文想,也許藺聞彥該休息了——但,繼而産生的問題,冰冷地刺痛:誰該繼承他呢?
如果叫藺聞彥進入封魂棺中沉睡,而使新人,繼承他的靈能……
這想法冒出的瞬間,海清文渾身一寒,回神時,見藺聞彥淺淡地望著他,繼是微笑。海清文幾感暈眩,而見藺聞彥的眼,幾如是微笑,說:
現在你懂了罷?
人的靈,被汙染得多徹底了?
它隨時都可以讓你步入未知的深淵。
“——這你就說錯了,承運。男女之爭,跟文明的發展程度沒有本質關系,而我們現在,也遠遠談不上男女平等,如三千年前一樣。”藺聞彥抱臂抬身,成曉雲聞言,冷靜早熟的面孔罕見有幾分激動,對魏承運比劃:“對!”她揮舞拳頭:“看到沒有,藺師爺都這麼說,你就別再說什麼已經平等了,別要特權雲雲——藺師爺都這麼說!”
魏承運沒有說話,但藺聞彥,更似並不偏袒任何一方,只對此事若頗有感慨般,垂目道:
“男和女,是我們的靈依附於物質開始時産生的最本質的分歧之一,其沖突和對立,無異於靈與肉本身,幾成一不可解決的永恆命題,如機械的智與感性的美,理性的接觸和同情的真切——物質,自我們興許永遠不知道原因和座標的時間開始,永遠地分割了我們的靈魂,因此鬥爭和誤解,吞噬與痛苦,才生生不息。”他看著自己的手,繼而閉眼,合上手掌,從男女之問上離開,嘆道:“我年輕時,也曾認為也許憑人類的自我認知和反省,對正義的追求和教育,能從根本上解決此事,建立一個完美的大同社會,時至今日,我也不得不承認,終究,此非人可得——只唯神之功。那純淨的靈魂,我只在唯乍一身見過,祂是天所生的靈,而如今,祂飄落到了那海外的仙境,不正是說明,古老的過去,曾亦有神,拒絕了物質的宿命,創造了那仙境麼?”
藺聞彥放下手,鄭重而沙啞道:“但一切都是未知。那陸地,似也腐化,而結局如何,非我能制約。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等待塵埃落定,越海而行,看是否,廣陸的人民還有一線生機,而,我的大神,與那陸地的神,究竟,誰是真神。”
眾人聽著,俱是無言,良久,竟是胥息能低聲開口,嘟噥道:
“對不起,‘聽神者’,冤枉您了。”
藺聞彥笑了,搖頭道:
“無妨,恐怕是我曾經始亂終棄,拋妻棄子的報應,你說的也不錯。”
眾聞言驚訝。藺聞彥搖頭,輕聲道:
“這就是我最大的過錯之一。”他似是確實疲倦了,對這些青年,將往事娓娓道來:“當年,我是藺家唯一能重振祖業的希望,年紀輕輕,已煉就靈格,一次奉命外出時,結實了一位女子。我二人一見如故,彼此傾心,都是情難自已,我使命已結,本應即刻了去,只是那夜春風沉醉,花香膩人,又得機緣巧合,竟於花船上一夜共枕,使她有了身孕。此事自是過錯在我,理應是我斷了道心,入世娶她,但思及藺家的前程,唯恐上師降罪我族,終是將她安置於合適人家,告以重金為償,不複再提及此事,令她抑鬱度日,抱憾終生。”
成曉雲面色複雜,與俄知維並是有生理性反感,不知如何面對此封建渣男。她張嘴,第一句話竟是:
“您後悔嗎?”
說完了想打自己一掌:他後悔有什麼用啊!人家姑娘一輩子就毀了嘛!
不想藺聞彥回頭望她,竟是神情恍惚。
“……悔啊。”他開口,聲音極低:“最悔是,第一回得中攝神咒後,我便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她常坐在我二人第一回相遇的柳下,好待我返鄉時,能來看我……”
……若能重來,我定銷毀道身,同她隱居,度此終生,不複而為此事。
海清文見藺聞彥閉眼,不見有淚,似是悲到極致,反無淚可流了。他不曾想那藺聞彥竟會有如此想法——若藺聞彥不曾入道,那世上,就不會有‘聽神者’——如此說來,那東都覆滅後,也不會在短短三年間便有軍南來。會有其餘組織,複成為領導建國運動的領袖麼?建國運動又是否能勝利,東鄉會不會淪為西土的殖民地?無論怎樣,這麼一來,恐怕東鄉馭靈師便會在那一代徹底衰敗,海家,亦隨之滅亡。歷史定會隨藺聞彥這一決定改變,不知和人又領風騷,將建設如何政治制度,而如今,廣陸,又將是如何模樣。
但那定是一個沒有神,被人所創造的時代。)
他忽而想,心中有動,若喚他莫再深入,只是徘徊不定。忽而,海清文感有陰影灑落他身上,而帶著陣冷氣。他暢想著世界大戰的種種可能,直覺悚然,目光落於藺聞彥身上,複是幽深。
……若沒有藺聞彥,便也不會有唯乍的中府之亂——廣陸的靈能不會徹底紊亂,至於今日的窮途末路……
“但到底,沒有什麼往事來生,時間亦不可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