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滑下,雙方交戰。達米安費雪同她交劍,而,奇異,她竟感到是沉沉疲憊,從那劍光中傳來。
“——神恩的衰退不可避免 。”窗外有雨,敘鉑.阿奈爾雷什文,或者說,只是他的身體,望向窗外,平和道:“或遲或早,龍心將再度現世。”克倫索恩蹙眉,聽他搖頭道:
“不過那並不是什麼壞事。”說話人的眼在黑暗中,幾已完全變化為金色,抬頭看他:“龍心,如同我們的神一般,正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特質和其異樣之處。”可想見,克倫索恩心中越發不解,而此人只品茶,面帶微笑,諱莫如深:
“要理解我們的世界,如不理解我們的神,或者我們的心,而只憑格物的方式去組織和明瞭物質,終究得出的是一片面的答案。”他自嘲而笑,又很平靜,道:“但那時的我——不,哪怕是現在的我,如果不是曾放棄知性,也絕是難以領會這簡單至極的答案,而終究會南轅北轍。”
“所以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克倫索恩問。他覺得疲倦無力,同時深知自己已陷入,這個舊日的幽靈出現開始就編織的沉重蛛網中。他無法判斷方向,亦無法脫離他的思維而另闢蹊徑,如同這答案已在面前,用那無邊的虹吸之力引他向唯一的路徑中去。敘鉑——不,承認吧——他苦澀地抿住嘴唇,如要令恐懼脫胎而現實落成,念出那個名字,令他冰冷的黃金再度閃耀——米涅斯蒙,抬頭望他,微笑:
“‘神決定了’,”他念道:“‘生命的靈魂,要在絕對的愛之中誕生’。”
大雨傾盆,在這句話後寂靜許久。克倫索恩的發垂落面前給他一片頹喪,空白的蔭蔽。他呢喃:“什麼?”
米涅斯蒙的手觸碰瓷杯,叩出那清脆的聲響,其音色零落其間似為其協奏:
“愛,這就是我們特殊的規則。試想,若有其餘的世界吧。在那兒,粒子還是會彼此親和而排斥,宏觀圍觀依然錯綜有序,編織出可感或不可感的物質界,彼處,生命仍是保有物質交換,新陳代謝而可自我複制的機體,”他抬頭望克倫索恩,見他眼中的錯愕,面上浮現的劇烈痛苦,複而微笑:“但,它的存在,就像水,石,雷,電,一般,不過是自有其規則的物質——”
“怎麼可能——”他勃然大怒,而後劇烈咳嗽,雙手捂唇,不知幾何,再落手,其間唯見那淡然的血色。而在身體的極痛而意識恍惚中,他抬頭所見,是那人落下的,不明原因,甚有些憐憫慈悲的神色。克倫索恩的心防轟然崩塌,他自己也知道,他現在做出的舉動,就像一個企圖抓住流沙,防固自己已破損城牆的人的歇斯底裡——他起身,握住面前這人的衣領,絕望而悽涼地質問他:“你憑什麼這麼說?米涅斯蒙——在你,曾經對我母親,對你的女神做出了那樣的事,孜孜不倦地反對著她給予的愛並駁斥為本能和幻象後,當然還會繼續汙衊她所創造的生命——”
“她沒有創造生命。”他的聲音驟停,錯愕地看著在自己手下的面孔,見米涅斯蒙淡然,甚有幾分黯然道:“我只會說真相,克倫索恩。生命是生命,不過是一種物質——她沒有創造生命,她所創造的,是我們的靈魂,或者說——”
他的手鬆開了。兩人都跌落,米涅斯蒙跌落在椅上,聲音低沉,回蕩在雨中:“——或者說,她創造的是一種覆蓋在我們靈魂上的規則。那才是背反生命的,獨獨屬於蘭德克黛因人的聖約:一定要從愛中誕生,在愛中生活,從愛中死去,倘不如此,”二人對視,克倫索恩看著他眼中寒冷的金色,感受他口中吐出詞句中竟然不亞於他的悽涼和窮途末路,而,在這房間中的一處,神恩綻放的電光,映照在兩人眼中,那聲音,就像在——笑:
“——這靈魂不會消滅,不會停止。其將變形,逆反物質的道理,使生命的基本原則崩潰——‘輪回’的詛咒,使時間的流動凝固——‘永世’的權能,使承載萬事的螺旋從內消滅崩塌——‘滅絕’的終極。是了,甚至,‘靈魂’本身,就是對高等生物意識的提煉。靈魂是不滅的,不斷輪回的嗎,克倫索恩?”
他詢問。克倫索恩感口幹舌燥,一字千斤,他下意識四望,甚尋找房內的燭火,若想問詢那火焰這問題的答案卻終於知道沒有人會分擔,沒有人能代勞——他必定要自己回答,自己承擔。他自己,也僅僅只有他自己。他吞嚥唾沫,看著椅上仰望他的人,見他眼中的冰冷,答案雖在嘴邊,卻已知,必然的反對:
“……當然。”克倫索恩答:“你的存在,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靈魂是存在的,甚至是迴圈的——”
“那是為什麼呢?你能從物質上解釋嗎?”米涅斯蒙淩厲道:“動物也有靈魂,也會迴圈嗎,關鍵是,為什麼不會産生新的靈魂呢?若你能解釋,你就要給出它的産生,發展,迴圈,結束的過程。萬物無不可,唯有靈魂,我至今不可得出答案——我只能說,倘若有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靈魂是不歸來,不迴圈的。它頂多是一種意識,自有其驅動的能量和編織的紋理,但不像這樣。在蘭德克黛因,還有另一樣東西,也是違反物質規則的,你能說出那是什麼嗎,克倫索恩?”
他搖頭。“別說了。”他低聲呢喃,來回踱步:“別說了。”
但聲音繼續:“不斷歸來,從未消滅。在天為龍,碎身如雲——我們的世界中,這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相反的對於物質規律的違背,那令我們的女神痛苦的存在,和她的執著,原本來自於同一事物。”
別說了。他咬牙,但雷聲,雨聲,真相,都似乎如夢中般鮮明,砸落他身上,道:
“你說我違背了女神。若我真的違背了她對我們蘭德克黛因人的聖約——我怎麼可能會是龍王呢,克倫索恩?兩千年前,我在龍雲中看見的一切,令我如今也無法放下,而,再怎麼向物質中尋找真理和答案,如今,我都不得不承認,”他轉頭看向那人,看見他苦笑的面容,仿見其後,那白玉般的微笑,而,最可怖的是,克倫索恩明白,他說的是實話:
“我是一個蘭德克黛因人。她在最初那一日,許下的關於愛的聖約,同樣束縛著我。她怎麼會不是我們的女神呢?這違背了物質的道理,逆反時間的迴圈,甚至誕生了‘龍’的奇跡,就是她創世之時的約定,龍心之所以會誕生,非但原先不是因為對她的仇恨,而是在聖約破碎時,尚且還在掙紮著赴約的,我們的遵從,但,克倫索恩,兩千年前,這約定……”
奇怪,此話尚未出口,他已悲從中來。一行淚水自克倫索恩面上落下,其中映照著米涅斯蒙苦澀的笑容:
“這約定,已被它自己內部的張力所破壞。龍心在殺死女神的一刻,其機制註定會破滅。曾經達成的神跡無法違抗物質的壓力,你可以說,從那一刻開始,我們的結局就是註定的。是選擇‘輪回’的苦難,還是‘滅絕’的崩潰,亦或——我將交給你選擇,”米涅斯蒙道:“在最後的時刻,選擇用‘永世’的權能,封存我們曾在她的手中誕生的靈魂?”
若你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遵從這約定,不可回歸生命的浪潮?
米涅斯蒙苦笑道:“過去的兩千年,不是已經很好地說明瞭嗎?我們的生命,已經不可能再離開我們的靈魂了。”
……在愛之中誕生的靈魂,怎可能無愛而生呢?
而,雖無法理解,克倫索恩仍淚流不止:大約是那個寒冷如冰的米涅斯蒙說來此事,最讓他悲傷罷。只是他心中混雜的那許多複雜的感情,是這個時候的他,怎樣都說不明白的了。
……是了,為何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