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劍終於在穿刺後停下,正刺穿一片墜落的樹葉,她收回劍,輕輕將那片落葉取下,放入水中,嘆了口氣。
將軍抬頭,看向林後的天空,影長搖晃。
——這些被殘酷而必至鬥爭所浸沒的人的心靈是褪去了對凡俗幸福渴望的。
這是民間很受歡迎的說法——也許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有‘心’還不曾在此處被忽略,不曾同手臂一樣,淪為一個機械性的血泵了。她們的心,於這些傳說中,要麼就是將善惡標準全部丟棄,最好不過是把判斷權交給上級——要麼是無盡的鬥爭中,發現了遠超枯燥無味平凡生活的醍醐妙景。無論怎樣,那‘心’是不同尋常,異常的。其歡樂,悲傷,或好奇,都有截然不同的意味——如是那高大者,如是那聰穎者,如是那殺戮者。
舞劍的女人,想到了她從前的劍術恩師——不,實際上應該說是曾經的主君,但,現在想來,或者說是老師更好——那席捲而駕馭,因此君臨戰場的姿態。無電,無光,無水,無風的浩劫橫掃之後,只有一片漆黑,和絕對寂靜的死。
從前也曾不確定過,君王垂目所對寂靜荒涼時,眼中所感,到底是為誰而悲傷。是為他自己嗎?還是為這些倒下的,正邪難分的人呢?若是為自己,何來如此多緩不完的痛楚而不放棄——若是為餘人,為何又使這名為‘死’的風,席捲過這千山萬野?
——我現在懂得了。
汗如雨下,胸脯起伏,心髒的鈍痛之中,她似乎能感到,那已離去的君主,仍同她在一處,分享這同一顆心。
陛下——她在心裡,恭敬而悲傷地對拉斯提庫斯說到——原來這顆心,是會在無數次同樣穿心的痛苦中,行使自己除‘終結’以外別無所能的龍心。你那時候一定也很無助罷?
我也是一樣。
仍有些不思議地,她開始向對著一位年長的朋友一樣,想起曾經那個神秘的,或許比起君主,更像牧首的國王,領悟了關於這顆譽為最可怖,最強大龍心的奧秘:從來不曾關閉自己的心扉,在那對‘邪惡’的憤怒和悲嘆之中,無數次承受鑽心剜骨的苦澀,痛下殺手。
她便是在明白這點的時候,完全掌握了‘慈悲劍舞’的。
看著林木飛散,感熱血漸冷,庭院中溪水潺潺,她想到軍中使她苦惱的諸事 ,而後,在感到無可奈何的瞬間,一滴從木葉上垂落的水滴落,貫徹她耳畔,使她驟然驚醒,不解而酸澀於那象徵著流逝和顆粒的一響:
……啊。
她心想:
但我們還有多少血,可奉獻給它流淌?
此時她背後的林木中略有一動,而她正在那激烈的燃燒和緊張後,不免眼有兇光而渾身已起攻勢,只在人影來時止住了,鐵劍出鞘一寸,照處那浸沒在刀光中,似是而非的臉。她不得不愣住了,看那林後,蕭索而漠然的面孔,將她的回憶撕裂。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被何種人類活動吸引了注意力。
過去,曾在這宮殿中,她以那殘缺而不便移動的身體,久坐或與訓練的間隙,長看緩慢變化的自然風景——細想來,那就是她最為感到自己溶解,心靈愉快的時候,其餘時刻,大約無不承受著像這一刻一樣,莫大無解的空虛——在她重新回到這座宮殿,而似已脫胎換骨之後 ,意識到原來過去五年同母親的對話都像浮於面板表面的灰塵一般無法深入,使她感前所未有的迷茫,因是她在此間漫無目的地遊逛,也許也是憑著本能,想像從前那樣,迷失於自然中,尋找一二慰藉,無論如何,對她來說,都是不解而陌生的,因為——這個屬於她的青春季節,屬於安寧前最後令每個人都焦頭爛額的季節——和她一直以來的生活——原本就是沒有任何給予感情的餘地和需求的。
她站在林木後,看著那身影在空地上飄行,刀光劍網閃爍——恍然如夢。
對了。夢。
佇立不動,她好像明白了在那如沙漠的夢中,她始終,不動,盡管遇見危險,而內心深處,似乎明白——這個夢,到底不是像母親那樣的人希望她去看的,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的原因。——因為那是一種滿盈的空虛。
揮舞——轉身——抬步——如用號令。
她的嘴唇分開,意識到:
只有這面由刀光做成的鏡子,才能真正照亮她空無一物的面容。
“——安鉑殿下!”她驚叫道。完全不是偽裝,只是滿心複雜,面上似哭似笑:“啊,對。我還沒來得及拜訪你,前兩日,都——你還記得我嗎?”
那名先前揮劍的女子收回劍,向她跑來,面上有詢問之意。女人身材高大,面容淳樸,她注視許久,點頭,道:
“昆莉亞閣下。”
“啊,真是太好了。”她感動不已,片刻無法成言:“天啊。看看你——長這麼高了。平安無事就好,一路累壞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