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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淵 (2 / 4)

藍光落入她眼中,她渾身顫抖。

她知道她在和誰說話了。

和這顆星星……

星星啊,

百十萬億年前就存在於此,

亙古的記錄者,

請你看我們的過去。

請你聽我們的聲音,

我們這些罪人……

不犯下罪孽,就活不下去。

海吐息著,言說人所不及卻沉醉其中飛散言語,由水組成,由風彙聚,非是由承載五感七情的人律送來,不再連以線條而純粹由此飛散,清涼,轉換性的冰冷顆粒接連不斷撲在人面上——撲在他的面上。海風腥鹹而清澈的飛玉砸碎在他眼前使他從那不明時間間隔的恍然中醒來,所見已不是那青綠的草野,唯上下相交而分明的藍而已。

爸爸?

他呢喃,無人回應,當然。他赤足,裸露的肌膚濕潤而光潔,像海中生物於黑石灰牆相陌生的鰭趾,像他不是從某片草野上被帶來,而是方才從海中登陸。

海風和海水破碎在他面上,召喚且震撼著他。他的衣發黏在身上,足下玄武粗糙,身影渺小,於這沿岸黑石中似無生命的潔白移動,每步艱難深刻。感官,先前閉塞虛幻,隨行走越發深刻,那水和風潔白滄桑的顆粒,攜著滄海桑田平淡而壯烈的吐息,撫面而來。他已皺眉難耐,似不為足下那痛楚,不為水生的面板展開血痕翻開石礪——不,石破血綻的痛如何比得上這耳畔逐漸清晰的聲音和越發真實,迫近的視野?他抬頭看天空,灰線,紫藍而雲翻為鐵灰,其下深藍起伏如靛,蔓延至遠。他也許來過這,也許沒有;他的面色痴澄而驚愕,因——海,海是這麼美。它徹底折服了他。這天海所交的時刻像蘊含天地相分的奧秘,不曾向任何人遮掩,盡管目盲,盡管耳聾,盡管殘疾。不能聽麼,不能觸碰,不能在其中化為火灰?它從不曾向任何人隱瞞,也不曾企圖宣告美醜,一如他腦海中隱約的預感,似乎他在走向那從未遮掩過的真相……

“我們終於見面了,辛苦你從北方遠道而來。”一個男人開口,聲音快活自如地在海風中寂靜響起:“我該怎麼稱呼,朋友?我應如其餘人般,叫你,‘白龍王’,或者,我應該,稱你的名字……”

他在海岸邊的山崖處停步。崖岸光裸,草木墜下,蒼鷹鳴飛,白發在他面前飛舞,屬於他自己——白發在他視野中飛舞,牽引他的精神,使他無法呼吸,難以站立。他扶住身邊的黑巖,目光搖搖欲墜,在天上地下漫無目的地搖晃。他看見唐圖斯河谷翠綠的山形,看見天遠處,那最高海崖上,迎海風而展猩紅枝條的紅樹。

天旋地轉,海風送來嘆息;金眼看他,使他跪地望下。他難掩錯愕,久久無言,眼中為細密的黑色充滿。

海灘站滿了人,數不可計,自沙岸至海中,站於浪中似尊尊石像,人身遙遠,似彼此不分,又為兩人影為界限各陷陰影中,時似暗晚,四周不見色彩,唯此二人如獨獲赦得其色,鮮明或剋制,終張揚而含威地矗立界中,似碑文雕塑。他看向那白色,那若即若離,若近若遠,若在此處而似遙遠,可見他的金眼,那自始至終使他不同於常人而能選懸浮萬古,被他拒絕而又不可脫離的引路人。他聽見他嘆息,而他們的視野,他們的金色,開始融合。

“叫我米涅斯蒙就好,”他的唇瓣張合——他的唇瓣亦然,無法控制,融為一體。他的視野中出現那成排,成千上萬的無面男人,化為和這海岸天昏一併的深藍,變為這萬古災厄一嘆吐落中的密文,只有最近處,他能看見一張清晰的面孔,如此鋒利,尖銳,張揚和恐怖。萬事沉默,其獨燃燒,便在回憶中,也難分今古,熾烈如火,他看見一抹紅,而心中,也如這張合的嘴唇般,嘆惋而驚愕:

“我的朋友,”此人伸出手:“卡涅琳恩。”

他看見對面這人伸手。兩人手指相碰,卻無肉感,只有雙鱗磕觸,一紅一白。這雙握住他的手寬大強壯;一隻男人的手。他看見的這面孔英俊堅硬,身體高大健碩,一張男人的面孔,一具男人的身體。

他怔愣看著。那紅發男人笑了。他說和你見面,讓我心情愉快。

——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一樣的人。

紅發男人低聲說:米涅斯蒙——你和這些人不一樣。

你和我更像。

他開始脫離,因莫大的驚愕而呼吸急促。他跪倒在海水中,夾在眾無聲無動的男人間。他忍不住咳嗽,也抬頭,仍勉力看眾人,看空中流雲翻動,宛有巨手攪動天地,定奪命運。沒人出聲,沒有任何人表達不滿,沒有人抬頭,甚至沒有人動作。他搖頭,他幾乎想大叫,揮舞雙手,似這動作就能改變一切。

為什麼你們不出聲?——你們就能接受——接受這樣的命運?你們就沒有一絲一毫想改變或恐懼的想法——為什麼你們——無動於衷,像雕塑一樣站在這兒?

他用手捂住臉。眼淚從他面上滑下來,但他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他忽疲倦至極,跪倒在海中,正在這兩個——男人——中間。海線從兩人之間劈開,延向遠處。他依稀抬頭,看見光線消弭,海天一線,別無縫隙,暗影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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