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迎著那沒有規律也沒有任何約束的狂風走動,風吹起他的衣發,淹沒他的聲音,但他所有的怯弱和彌漫都在那感情和願望之箭下化作合有一的軸線向前,使他這孱弱的身體得以在草海中勉力行走。他仰起頭,大聲呼喚:
“爸爸!”
那低沉,撕心裂肺的痛苦哭聲持續著。這是個男人的哭聲,一陣悲傷的,似乎他總是知道的哭泣,讓他也想落淚。但那原因似不是那樣明晰的;他不知道他是因為父親的悲傷而想分擔痛苦,還是因為這痛苦背後更深的原因感而流淚,又或者,這哭聲就像一曲悲歌,聞者淚流?——不。他抹去自己的淚水好讓自己能看見前方的路,感心中空洞無言地傳來嘆息般的否定——不。甚至不是這原因。
“爸爸!”
他走出一片高草,看見風中忽然揚起的那他熟悉的黑綢,笑淚並出,邁步奔向前,只在轉瞬後就停了腳步,感那膽寒心顫滲透四肢。他的手懸在空中,渾身發抖,竟不敢前進。
啊!
那男人——那是他的父親嗎?他知道那是,但他不敢辨認——嘶吼道。不著片縷,黑發披在身上,狂舞在風中,長身高大而悽涼地跪在草中,似從矇昧中來,於那一叢幽綠中透出人的肌膚,白而突兀。他搖頭後退,捂住口鼻,不敢呼吸,全然本能。哭喊痛苦而嘶啞地如海浪向他倒來,像一隻巨獸的吼聲,他再度跌倒在地,抬頭向上,看見一座黛色山峰中敞開城市中飄散開的濃烈石灰。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只能啞口無言地看著那城市倒塌的斷壁殘垣,辨認出那空中飛散的粉末,正是那石料被化為齏粉後的痕跡。
谷風下瀉而來,腥潮灌滿他的口鼻,這血肉之氣之濃鬱幾令他嘔吐。他低下頭,捂住口鼻,耳中仍灌滿那不似人的嘶吼。
男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他看著,片刻茫然無言,忽而顫抖,睜大雙眼。
那男人不著衣物,但並非赤身裸體;他的面孔顫抖地越發厲害,唇舌不靈,只能勉力站起,在狂風中踉蹌向前走去,一步一停。
“——父親。”他悽苦地呼喚,視線模糊,淚水滾燙而難止地從他眼中滑下,模糊他所看的景象。天野中的綠色,灰色在融合;草野,天空和山在融化,有如對曾發生何事的某種暗示。他視線底部,顫抖搖晃的聚集處,那男人的身體,也融化為一處雜糅的黑白。白色的是他的面板,黑色的是他的發。
他的鱗。
克倫索恩面色悽然。那毀滅的城市已無一人可講述發生何事,而唯一的倖存者,長著那巨獸的鱗片,向他無言傳達這飽含痛苦和悔恨的哭泣——這難道不是昭然若揭——誰成此事?
他想到父親身邊去;他想緊緊抱住他,盡管於事無補而這鱗可能將他一同貫穿。他知道這是什麼時間——這是一個他從沒能親眼看見過的,長久以來被向他隱藏的過去。
這是一切的開始。他走向前方,走向他父親,而這時,狂風卷地,似直覺,他停身,回頭,而眼前被黑影籠罩,草野寂靜。
爾後雷鳴。
他的身體顯得如此小;草野上僅剩的殘缺的光盡數逃向天遠端,他的發,幾變得蒼白了,似乎也想隨著它們一併離開。但那黑雲追著它們像狼群驅趕著一種柔軟的動物,但更準確的是,像某種堅硬的倉皇追趕著某種靈魂。他的唇邊灌滿了風因此若他想開口,也無法作成,而他的耳邊則回蕩著接連的雷鳴。沒有雨,只有那漫天的濕氣,伴著這他從未親耳聽聞的聲音,如重錘砸在人身上。他聽見哭聲。他聞到血味。
隆隆雷鳴……
如神如雲。他抬起頭,見空中聚集的黑雲,而北天,似有一陣霜雪似的白霧,也遙遠地飄蕩。這雷聲貫穿大地,從地之核,水之心中蔓延而去,傳響整個蘭德克黛因;它也許再也沒像這一日般如此清晰而有宣告性過,至於曾親耳聽聞過它的人註定徹底改變,遵守一種全新的,心照不宣的灰暗法則。也許這雷聲,從那一日開始,也就從未離開……
他回過頭,企圖去看那似乎也應存在的紅雲,卻被這山峰擋住,只悽然而倉皇地和他父親,對上目光。他心中刺痛,見父親直起了身。黑鱗遍佈身體,刻進肉中,黑發蒙蓋血肉,雖不著衣物,但卻像穿了黑袍般,半跪在草野中,那雙明綠的眼睛,已哭地昏暗,無光了。他看向父親茫然而絕望,若蒙暗朧的面孔,搖頭向前。
“父親。”他仍呼喚,但父親的目光透過他,看向遠處。他無法看見他。他已知道,但仍忍不住呼喚,帶著思念,痛苦,也許還有一絲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