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並不經常這樣笑;她很少這樣笑。她聽過媽媽在夜間哭泣,看過媽媽疲倦的微笑,但她很少聽見,看見她這樣笑。當媽媽抬起頭,她站在草野中,看見月劃過她的鼻樑,像照亮了山脊,於是,她一下不動了,陷入思索中。忽然,她感到她此前所知的空洞,不是真正的空洞,一種全新的空曠讓她落入其中,而此間徹底,再無任何聲音,如她前行一步,便至未知;沒有顏色有含義,沒有聲音有喧嘩。像一個銀粉飛揚的月上世界。
“但他們對你的說法實在太過分了。”那男人氣憤道:“如果不是您攔著我,我真是想下去將他們打一頓。”
“不,不。”她回答:“千萬別這麼做。我在您面前,如果您顧忌到我,不曾這麼做,請您獨處時,也不要和他們沖突。對您來說是危險的,並且,這也不是解決的辦法。”
他回望她。他仍戴著那大帽子,約是羞恥於自己醜陋的容貌罷,因而在月下,他的面孔是深黑的,如在生化之中。
“你實在太好了。”他動情而笨拙地說:“他們不該這麼說你。”他重複數次:“他們不該這麼說你,不該這麼想你。”
靜了很久,她仰起頭,看著他,只回答:“謝謝。”她微笑著,但孩子知道,這是母親要流淚前的聲音。
該吃晚飯了。母親說:您去休息罷。謝謝您護送我,幫我擋開了為難我的聲音。
夜深了;男人走遠。安鉑蹲下身,但他沒有回頭,似是羞怯,因他的身體緊繃,踉蹌著,如和他的方向逆反。安鉑也沒有回頭,她只看著媽媽。看著她雙手交疊,目送那男人遠去,草野中,媽媽的身影顯孤單。風吹起她的長發。
“媽媽。”安鉑道。厄德裡俄斯恍然回頭,面上笑淚交織,氤氳著複雜的情感,而,就在看見她面容的瞬間,她再不能抑制淚水,捂唇落淚。安鉑靜看著,不知這是怎麼回事,直到母親向她伸出手。
“到媽媽這兒來,安鉑。”她說。安鉑跑過去,被媽媽抱在懷中。她聞到媽媽身上的香氣,從月夜中的草海裡升起。
許久,媽媽沒有說話,只擁抱她,顯得疲憊,輕聲啜泣。安鉑環住媽媽的背,輕輕撫摸著,這個動作讓媽媽笑了;這動作也讓媽媽哭泣。她抬起頭,靠著安鉑的額頭,柔聲說:“如果安鉑去孛林了,媽媽就不能抱著安鉑睡覺了。今晚安鉑到媽媽的馬車裡來,跟媽媽一起睡,好不好?”
她看著媽媽,很久,沒有動作。大約正在媽媽不知發生什麼事時,她點了頭;厄德裡俄斯破涕為笑,緊緊摟著她,閉上了眼。
安鉑的眼,現在對著遠處的山了。媽媽的發拂在她面上——不知怎麼,忽如其來,聽了媽媽和這男人的對話,她有了個想法,讓她極不解,故而遲疑停頓。
——她覺得那些人的‘母狗’,說的不是某隻也許在車輪下的動物——不是,因為她沒有聽見花開的聲音……
——他們說的是媽媽。
“……他們不能繼續以為這種肆無忌憚的侮辱會帶給他們平安。女神見證,這戰爭必為正義所屬,非乃殘暴之功。”他低聲對塔提亞說:“但是一定要保護好我妹妹和安鉑,讓她們平安無事,到達孛林。”
她看向遠方。
“……昆莉亞不太喜歡這個方案,因為她們以前失敗過,你懂?”她笑了笑,但神情鋒利:“放心吧。我們已忍他們很久了。能讓我們如此同心協力的,這聯盟還是頭一個……難為你這次這麼利落!”
她冷哼一聲:“今日敢說,遲早有一日,他們敢做。你有我們的全力支援,克倫索恩。我們不知道什麼善良正義,但他們休想活著騎在我們頭上……”
他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拳。一個,兩個,十個,百個……一萬個……男人,女人,小孩……
他試圖想象。他試圖想象他正式毀滅一座城市。
這是什麼意思?
她想到,抬起頭,望月亮。她想這些人,為什麼要這樣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