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你看起來不是非常高興,”在她換了新老師後的半個月,馬車顛簸前行中,這老師對她說道,用著一種對這個時代人來說已不通用的語言,叫她的名字:“安鉑。”
車隊正經過達彌斯提弗的市區,車窗上有兩排做工慎重而仔細的窗布——去使用這兩詞,是因為此簾布確實是為了她出行而打造的,布料極特殊,使她能略模糊地看見外面,卻使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她坐在右側,她這新老師,坐在左側,因在市區,車隊緩慢前行,陽光既入內,就像被吸入了布料中,封鎖在空間中;室內只有一絲昏亮,大體是很暗的。然而,盡管速度如此而有這樣特備的裝備,她第一次——正式外出,看見這外部的風景,仍是模糊而難以想象的。她久久對著窗外,側身向她新老師的目光,沒有動作,沒有回複,只有一張透明空洞,而隱約似生出了些許迷惑不耐的面孔,對著窗外。
她近來對‘皺眉’這個表情很嫻熟了——有賴於她在學習上的進步。馬車顛簸了一下,窗外人群發出劇烈的喧嘩,而底下,它們開始攀升,似不知壓到了什麼頗大的東西,然仍柔軟。她似生出了些好奇,想開啟簾子看一眼,但這時,她的老師伸出手,將她阻止了。
她因此轉過頭,看向他。
“別讓別人瞧見你了,安鉑。”克倫索恩說,面容溫柔而堅決:“這就是你母親做了這簾布的理由,不是嗎?”
她看著他,停頓許久,才開口,仍機械而冰冷,但如果有誰能跟蹤她近半個月來的學習成果,會奇跡般發現話語已流利了許多——得益於這位新老師獨特的方針和堅持不懈的陪練。母親極高興,也堅定了她也許應去孛林的念頭——只是也許不那麼讓她高興。
“——我們壓到什麼東西了,叔叔?”她問:“我聽見他們在叫。”
他苦笑。“或許不知道更好。”他回答。她仍然深深看著他,沒有做特備的回複,彷彿並無怨言,如常人所見,但,他,在這麼短短的半月中,敏銳地感受到了她所埋藏的事實:這孩子不是沒有感覺,相反,有些觸覺,類似不安,煩躁,厭倦和困惑,若不是比成人更強烈,也與成人不相上下了。她的眼神說著她願知道,但若他堅持,她可以忍耐。
他嘆了口氣。馬車緩緩下降。每條街道旁都是人,因此那喧嘩和尖叫以及接連不斷也許會産生問題的句子似永無盡頭。關於這個人數,他認為是有些人大肆宣傳某事的結果,譬如說——那孩子——從未出現在宮殿外的那孩子,這次會同母親一同出現。因此幾乎人人都在等待,願看這經年宣傳後的果實。
還有多久人會喪失興趣?他伸手,不著痕跡地壓住簾布,不願引起街邊人的關注。威脅,再怎麼顯著,就現實而言,戰爭也已有十二年未發生過了。‘鬣犬’宣傳她們有一個戰爭之王,會有如此經久不衰,至於眾人在暑氣不退的豔陽天下等待麼?
——最後證明,戰爭和鬥爭,此事的魅力對於塵世而言,似確實是永久的……
轉過另一個街區,他感城門終要到了,舒了一口氣,看他對面,這女孩仍端坐著,雙腳不著地,搖晃,但神色平靜。她看著他,不眨眼,仔細聆聽。
“——為什麼有些人在叫‘母狗’,叔叔?”她問。他神色驟變,聽她道:“車剛剛是壓到了一隻母狗嗎?”
他極疲倦而勉強地笑了笑,然後緩緩搖頭。
他用古梅伊森語對她說:“你不用關心他們說了什麼,安鉑。”她似有想法,但仍同先前一般聽從了指令,沒有繼續說話。車轉彎,她看向窗外有光之處,聽那聲音越大:
天命之王——讓我們看看天命之王!
……或者說只是個作孽的殘疾兒?
由慾望所生……
她眼神略動。這句子讓她想起了先前聽過的內容,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在近日被她摩梭過的老舊文字上看見:那些誕生自慾望的生命是汙穢的。對此遙遠的符號記載,似先前沒有任一瞬間是比當下更能使文字的賦義機制如此鮮明。她感受到,也看見,自己的手指輕輕顫抖,有片刻不知是為何,只能連續不斷地壓抑將它抬起的感覺,像不受控制。馬車內部極其整潔幹淨,但無絲毫髒汙的痕跡,但她卻忽然感受到,觸覺在變化為聽覺,如是嗅覺在變化為視覺,至於窗外的聲音和剪影,讓她切實地理解和觀察到一種髒汙;一種行駛在沼澤中的感覺。
“母狗的孩子……”
她皺眉。車緩慢前進。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叔叔。”她問他。他知道他們已經快接近城門了,笑容極艱澀。他固也能聽見這聲音,深深擔憂車外的情況,同時體察到自己的內心的糾葛——這所見所聞,似在認可著這讓他夜不能寐的選擇。他的臉上帶著深重的疲倦之影,盡管他仍溫和地對她微笑。
他抬起手,輕輕捂住了她的耳朵。“別聽。”他搖頭,而正在這時,就在他們已接近城門,馬上就能脫離這種遲緩而炎熱境地時,一具身體撞上了車門。她轉過頭,望著,而他頓變了神色。
簾子被扯開一處。他將背對著視窗,將孩子護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