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可能聽得見傳音?這地方離中府尚且如此之遠!定是靈能爆發,有混沌敞開靈道。果然,耳中傳音頓時斷絕,我作訣畫地,只勉力使這爆發不要波及餘人,煙霧驟起,身形消弭,遁地而去。
我那時沒有意識到水在這一切中的重要性;我那時以為水不過是擾亂我身中元素的一種阻礙,不過是五種元素中那唯一一處必須被埋藏的始終流淌之物。我沒有將那一切聯系在一切:俄氏人不同尋常的相貌,他們屬水的體制,廣陸北荒不曾有神宮卻神力充沛的詭秘,唯乍對海離去的決定……我沒有意識到它們指引向同一個錯誤。
我——我們一直以為,唯乍向火而去。祂的身體埋藏海中,但祂的靈魂,必然像祂的本質一樣,燃燒在天。我們沒有設想過祂去向了何方。
我們沒有想過水究竟意味著何事。
我們沒有意識到靈魂究竟鉚釘在何處。
而,這或許不是我們的獨特——這是,我們,都不得不犯下的過錯。
我們總是長久假設自己所在的世界是唯一的,自己所知的歷史是無法改變的,像我們的生命一樣。
……但,究竟有多少回,我們可以讓這些事,本不如此過?
我看見了母親,而幾在剎那之間便知此事的嚴重,攝神咒似和我某種埋藏念想同渴望碰撞一處——而我甚至不知我那願望,究竟是什麼!勃發的靈力順靈脈使我的形體如雲飄渺,不斷粉碎,浮現。我一時在皇宮庭園中俯身跪倒,一時至大殿中,驚見千百仙家連其小徒弟,俱在殿中醴泉中酩酊大醉,滿面酡紅而言行晃蕩,袒胸露乳和高叫賓士者不可勝數,何有仙家約束,道法無為之模樣!四周飄散濃鬱而奔騰的無向靈能,五行失序至於以酒為漿的狂亂境地,我遁地而來,身尚未凝聚,只短短一瞬,便見那朱紅殿堂中許多熟識的面孔,不乏最德高望重的長老,已蛻為我不敢指認,不敢目視地七情之身,似向我訴說此間何事異常。我在各處移動,約莫有些時間,已感自己肉身潰散,因那移動太快,連思緒都模糊,無數場景出現在我面前,而我甚至只是一陣蒼白的煙氣。我看到子非迎著那西土人,走在街道上,只我剛願開口,便又被一陣極大的靈力波動帶走身形,行流似物時之風,旋過大街小巷,人間百態,心神震顫:那一夜,短短幾瞬的目光似讓我瞥見百年來不曾細細關照過的人間微妙,那柴米油鹽的生活和飄忽渺小的愛恨在一張張人面的轉換中交替顯在我面前,而我忽然不知究竟該對其作何想法,是該擯棄一如既往,還是終於駐足,感苦樂慈悲,罪福皆如幻,不如停留?
“……聞彥?”
是她!
在這極快的靈動中,我的身體甚至出現在了那柳樹下女子的窗前。她似是唯一一個注意到我的,見我的影子,在月色下,虛幻地映在窗前。她叫我的名字,但我再次潰散——這靈力之波動遽烈使人難以想象!
究竟是個多麼強大的源頭在揮毫天地?
此念一出,我心中寒涼,似已有答案——那唯一一個答案。答案已在面前,我的肉身和心念在這龐大能流中竟難再近分毫將其握住,只無助而無為地感身在虛幻和一縷現實的煙塵中漂浮,意識幾已被撕裂,只在黑白明暗間閃爍,惶惶無終。終,我感煙塵散開,似是極久之後的片刻安寧,被足下的軟土,面前的月色和江東水田鏡映而來,照我眼前。我看見昏暗藍土似的水田中站一人影,同他在水中的倒影踟躕孑然,手中握麥稻,抬頭看我,神色愕然,語氣喃喃:
“聞彥哥?發生什麼了?”
……我無法言語。約是我心念,放不下家鄉族人,才被這靈脈帶至此地。倚泉赤足要上陸尋我,我勉力搖頭,苦笑。
……小心……
我無法說出口,目前再陷黑暗,我族名為醪,倚泉為‘耘’,而他如其名,自幼便對那這齊民之事頗至喜愛,便是我此時驟然而至,也是看見他夜間在水田中偷忙!只是我見他時的半分親切,也驟被黑暗所吞沒,而,此番略不似先前失序混沌,而漸成一股渾厚飽滿的暖流,似天地生化之流被一隻手握於掌心而總覽其向,將我的靈肉盡吞其中,如此神力,廣陸上下誰能匹敵!
——廣陸神王,永世之主,中府自在,金玉為心。
西土人這樣稱呼祂:蘭德索裡德的喀朗大神。
他們將陸,稱為‘索裡德’,堅固的;將水,稱為‘克黛因’,虛幻,沉醉的。我先前並未深刻理解為何,如今恍然明瞭——那靈能混沌之感如此像水,喚始終流淌在四相之下那沉默而洶湧的元素卷巨浪將人吞沒。所有固定的都將流動,所有在地上的事物都將溶解,如同我的意識,我的身體。那感觸深沉,迷醉而黑暗,我能感到我堅信不改的事物,年年如一的修行同我那些沉醉在仙酒之泉中的同門般融為斷裂無意的詞句笑容。如此是水無相無形的功效——但,陸——堅硬,土黃,赭紅,或是深厚的黑,隨這股有序而廣闊的純陽之氣一道將我包裹而隨行,以地生萬物的大能唯撫我孱弱人身,我感諸亂頓消,水為土掩,如初夏的大地,金光璀璨,有光在眼前,這神力將我包圍,而頓時堅固,履豐饒大地在足下,有煦風溫潤在在耳畔。我恍然睜眼,深思尚朦朧,只終於追到了那飄忽不定的思緒,道:這般洪浩神力,果是廣陸諸神之首,喀朗大神親發律令,而,事如此遽,相比唯有一件……
我抬起頭,只見這神殿上黃金朗朗,上下通透明光,眾神俯跪,跟無數不盡請願之人,皆在頂上那階梯前。其上光明炫目,隱約透出一個修長,溫和,金發白袍的人影,不言不動,身發那慈悲神力,卻難掩哀愁糾葛。
“喀朗大哥,臣弟以尋藍山盡頭之奧秘為由,已多次派子民訪問南疆,深知唯乍居心叵測,欲挑撥天下惡念,興兵戈戰火,不得不除。倘您願開禁令,臣弟厭能為代您不忍殺伐的慈悲之心,親決唯乍,望您定下心意,莫失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