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鐘鳴：鬣犬
那動物——她需要反複強調數次，它不是狗——趴在地面上，不管面前怎樣飛舞著玫紅淡紫的火光，響著間歇不斷的歡呼和戰吼，都絲毫沒改變其在熟睡中的寧靜。她垂下頭，手中握著酒杯，帶幾分好奇，凝視這動物蜷縮的姿態。它仍是相當大的，有絲醇厚的豐美在其中，似可使人感到生命活現的分量，盡管，據說公鬣犬，比母鬣犬到底小些。她感到它躺臥在地上的神情中有絲筋疲力盡的悲傷和暢快，像說著當它醒著的時候它會不惜一切全力以赴，甚至，不介懷生死，而待到精力耗盡，且好景饒恕，它尚有餘命，它便會極盡滿足地陷入沉睡中，再不管周遭的一切了。這種觀察和聯想讓她忍不住笑起來，因察覺到幾分親切，但這笑容，連同她的姿態一起，都帶著極端的威嚴和沉穩。一萬分的確定，就算這時有個人站在她身邊看著她，也猜不出這笑容究竟為何。
——打得好！
——打翻她！這樣就十連勝了！
她回過神看不遠處的圓環，由幾排‘鬣犬’組起，將內裡圍成一個直徑有十餘米的擂臺。她沒靠近，然坐在遠高處，也能清晰看見內裡狀況。正當時聲音響起，兩個較矮壯的人影便相對沖刺，隨著一聲悶響撞在一起，彼此角力。四隻手臂交纏，兩張面孔相對，隆起的肌肉被火光照為橙紅色，幾乎半裸的胸膛上盡是汗珠。
——安克塔，好樣的！
有人叫。她看著，交換雙腿，眼中星光點點。眾人的臉幾融作一處，不甚分明，她能在其中辨別最清楚的，是幾張圍著中心坐著的那幾個矮小身影上格外顯著的面孔，因其臉龐尚未張開，顯瞳孔碩大，眾情在其中醞釀，不若身邊成人，知道在這場合如何行事。這眼中有怯懦，或迷茫，有嚮往，更有激動，但終究被這小身體束縛，又待在她們的上級中間，難以動作，只抱著腿，痴痴地看著。
帶些優秀學員一起參加‘鬣犬’的新年晚會，簡而言之，使些孩子來這個連她也不清楚情況，但想來不會是文明交往的活動裡，初來她是不贊同的，但後來，經一二軍官多次要求在軍中是不平常的），她意識到這恐是這些四十餘歲，且一生也不曾溫柔接觸過孩子的女人表示友好的舉動，企圖用這方法，讓這些孩子們體會，感受她們的方式和文化。她思及如此，忍俊不禁，搖頭又倒上了酒。想法“她們在做什麼？”有些孩子問。），固然是不壞的，但太過想當然了。
她注意到有些孩子，看著兩個牛一般的女人彼此角鬥，甚至要在哭泣的邊緣。仍然，大部分孩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場上的兩個身影交錯出擊，閃避過招，眼花繚亂。現在占上方的這個，由於是教導新兵的軍官，更有一種責任感，要樹立良好形象，更是賣力。她在‘鬣犬’中身材不高，技巧也不出眾，但竟有一股蠻勁，讓她已連勝了九場，不管其中有多少表演成分。
——嘿呀！
她大喝一聲，極響亮，然後忽低下身向對手沖去，雙腳發力，飛身一越，攔腰將對方壓倒在地。平地上塵土飛揚，真若獅子和牛在地上掙紮。“救命。”有個小孩起身，欲逃跑。）四處的叫聲更響亮了，夾雜大笑。
——十，九，八，七，六，五……
其餘人給擒拿計數，過了足足有一分半，底下那人的臉漲得通紅，狠命地絞安克塔，但她沒鬆手，直到數到最後一下，零，她再松開，跳起身，張開雙臂。
“十連勝！”她歡呼道。
——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
眾‘鬣犬’歡呼：誰是下一個？
——嗚。
她看著，心中思考，忽別過頭，見她身邊那隻公鬣犬起身，搖晃尾巴，在她周圍轉動，眼看大門處。“怎麼了？”她問，像能同它對話。它瑟縮抬頭看她，情態謙卑，確實如同看著它的女王，並且，多了些真切的情誼，她自不明原因。她蹙起眉：門口有什麼情況麼？
“啊！”她正想，門前的衛兵叫了起來。她頓時起身，朝那處問：“什麼事？”
衛兵鬆了口氣。她從門外探頭，對她道：“沒什麼，美斯明閣下。”解釋如此：“一隻狗跑了過去——橫沖直撞。但也可能是狼，不過沒什麼可擔心的。”衛兵道歉：“驚擾到您了。那動物不大。”
她道請她們繼續享受這新年的聚會，然後回過頭。鬣犬看著她；她對它搖頭，而最終它再次俯身，蜷縮在她身旁，至於這過程，興許有愧這軍隊的盛名，始終沒能引起那熾熱圈層的任何注意。當她回頭，先前的問題重複：誰是下一個？
安克塔舉起手，笑容遍佈那粗獷的臉。安多米揚手握酒杯，長久看著，心中忽一動，預感來時，現實不遑多讓，被一聲音代替：
——推什麼……
人群推搡起鬨，像擠著個化膿傷口的破裂口，然後這個鮮紅的血漿，如此濺射出來；一個紅色身影踉蹌而出，欲走回去，聲音卻已將這血泡捉住了：
——塔提亞！
她挑眉，在原處，更專心地看著，見這被推出來的人迎著聲音，盤腿坐下，雙目緊閉，如是拒絕。然眾聲鍥而不捨，聲高響鳴，掌音似裂，四處璀璨，莫說這個聽者，連她，在原處旁觀，也不由為這狂熱的氣氛而驚訝：
——塔提亞！塔提亞！塔提亞！
那紅發女人抱起手臂，嘴角抽搐。她唯能以沉默抗拒，但眾人似到底很知道她的習慣，拍手歡呼：塔提亞，你去罷——教教她，別讓她飄飄然了。她不動，然數十雙手向她來，即使她發力下作，也是晃動，這時，那場地中央的人更回頭，露出燦爛笑容，對她伸手道：“塔提亞，您來指教我！”
那粗野的聲音快活道：沒有比這更榮幸的了——我們都知道您的技巧是無出左右的——一個真正的兵器之王，誰不盼望同您較量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