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我是這詛咒了你們的黑色就好,”他壓在劍上 ,彷彿那大劍亦將他貫穿,雙目落淚,皆為血色,漆黑如墨:“別再叫我父親了。你們不是我的孩子……”
——父親。
他睜開眼,風極潮濕,像沾著淚,即使迎他如此猙獰盛怒,聲音仍響起,清脆而純真,宛從水底來,宛從天頂來,宛從這風雨中墜落。他的心,仍被憎怒填滿,手卻鬆了劍 ,幾無意識地伸手,要去接那無暇,無知,恐亦,無明的聲音。冥河水響,他跪倒其中,伸手去撈水中呼喚他的聲音。
——我們的哺育者,所有靈魂的父親。沒有手比你的更殘酷而溫柔,沒有心比你的更多恨而善愛,但,為何,你……
他從水中撈起那被他毀壞的屍體,若懷抱親子般,擁在手中。其面已眼鼻皆毀,誠驚恐駭人,他看著,心中空洞,見那面上仍有形狀的嘴唇,卻是微動,露出微笑,向他道百戮不滅,肉毀靈存的有形之言:
你這溫柔的心,如何生出如此恚恨,使你多情之目為之黑盲,身墮修羅亦不改悔?
他嘴唇顫抖,不能回答——你們這些罪人,為何總是念著這註定而鮮明的答案——來問我墮罪的緣由?難道這一而再,再而三的詢問,就會使答案,有何不同麼?然他不答,他懷中的屍體也帶唇中微笑,向下滑落。它落入水中,像變為一面鏡,照著他面上的複雜。那水鏡,映他兩頰血淚,面上血筋,雙眉似刀欲付戮,綠眼昏亂燃恨火。他松開手,捂住這猙獰面目,跌撞起身,向後走去,如此行,劍已不在身邊。
為何……
他閉目前行,渾身疼痛欲裂,聽墓中人,無窮無盡地問詢那沒有答案的問題:為何?這定是種誘惑——欺騙死亡是有代價的。他只能如此依稀提醒自己,不捨分毫地走著,懷著最後一線執念,盡管身心都若飄散般迷茫,不知過了多久,他身前,忽又亮起一道光,此番,他如不可見光的地下生靈般,剎那自慚形穢,欲奪路而逃,卻有聲音雖光來,開了口。
“蘭。”她又說。
“不!”他回道,轉身便要逃,但他目前黑暗,不辨方向,只感他無論向何許,都不脫離這光芒的籠罩,而那聲音,也鍥而不捨地呼喚他,似斷了他的四肢,讓他再無力掙紮了。
“是我呀。”這聲音道。她伸出手,握住他沾滿血跡的手,輕柔地將它從他面上放了下來。她的力氣不大,然他的手腕,就像是被折斷了般,不能施加任何抵抗,僅是如此落下,露出那背後,他悲傷而苦痛的面容。她見狀微笑,光彩灑落他的面上,她的手指,比真實更為真實,撫上他的臉頰。
“是我啊,你的迦林。”她柔聲說:“來我這兒……”
來我這。她說;他再也無法抵抗,轟然跪倒,無力地攀在她懷中。她的懷抱如此柔軟而溫暖,融解了他最後一絲剛強。冥河的水聲甚為此遠去了,他能聞到的,不過是屋內馥郁的淡香,傳著孛林春日寧謐,雋永的凡世魔力,在這香氣中他沉溺下去,攬住她潔白的腰身,給其上畫上漆黑的血痕。
“我好累,林林。”他喃喃道,無法控制;他像要死在,永遠地毀滅在這種撕裂的痛苦和糾葛中。一種沒有盡頭的死亡。他不得不,盡管不願意,勞煩她,向她傾吐他的脆弱:“我不明白——我心中好亂。”
她似微笑著,沒有回答,耐心地聆聽著,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撫過他的頭發。這讓他感覺好些了,他露出個瑟縮的微笑,盡管陷入這柔軟中,仍,無法消除這警惕。他更緊地摟著她,像想和她融為一體,讓她鑲嵌在他身體中,如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傷害她,從他這兒奪走她……
“蘭。”她叫他。他低低地回應,抬起頭,只在瞬間,面如死灰。
她看著他——像她所說,她就像迦林——他的林林。她的面容像月那樣白——像死那樣白,他幾乎是登時伸手,徒勞地要改變這一局面,然在他撫到她的時候,那面孔破碎了。
“不。”他掙紮起身:“不。”他狂亂道,抬頭望去,見她又在他前方的水面上,如月般坐著,帶著死的冷,沒有責難,沒有怨恨,只是悲傷地看著他。
為何,你……
“一開始,是你拒絕了我呀,蘭。”他猛然轉頭,因感她的氣息在他耳畔。“林!”他伸手去捉,然這聲音既無形,他便是快如雷霆,又則能握住。他只看她的眼神閃過,飄渺悲哀。
“林林。”他哀求道,希望她停在他身邊。但她仍在水上行去,像海市蜃樓,浮現在遠處。
——但為什麼,你現在,如此痴心?
他面上空茫,心痛欲裂,半晌,竟說不出話來,等他能抬頭,才發現面上已盡是淚水。非是血,而是那純粹,悲苦的水,落在他的衣領,他的手上;像他無法成言,只有眼淚,代替心聲噴湧而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