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響晴,黃包車穿入市聲喁喁的弄堂,不知哪戶人家的二樓放著唱片,聲音從窗戶飄散到浮光氤氳的街道上: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她有些觸心,彷彿隔了一個世紀不曾到過這裡了,此時踏足而來,竟是忽然一片茫然。
茹曉棠乍見她來,也是一愣,到底是欣慰的,忙忙叨叨地請她入室。
她把懷中的油紙包抽出來給小棠:“出門晚,誤了盛福記的點心,買了幾斤鮮荔給伯母進鮮。”
曉棠嗔她客氣什麼,執手叫她快坐。
茹曉棠去倒茶的當兒,映月向那掛著淡粉簾子的視窗去。
弄堂裡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對過洋白鐵鋪的榔頭敲得有一搭沒一搭,後弄堂深處偶爾飄來一兩聲胡琴,戲班的女學生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從那弄口望去,彷彿有兩個十五六歲的茹曉棠和林映月,散學一起挎了書包走進來,又一起挽臂去照相館子拍小照……
這熟悉的弄堂啊,自己那姣好的少女生活也是在這裡終結的。映月失神地倚著窗框,記憶的洪水氾濫了,當初赴南京投靠古牧師被戎長風半路截到後,他們並沒有返回上海,而是徑直去了南京,戎長風說不拂她的興致,陪著到南京散散心,好替她暖痛。
她當時呆呆的,知道自己眼圈紅了,心在一截一截向地獄沉下去,靈魂煞煞遠去,留下一截屍身呆在那裡。
到南京,回上海,她皆如木偶,回到家,姆媽反倒比之前哭得淒厲,眼淚如拋沙一般。不曉得前世造了什麼孽,女兒給人家做小。
奶孃也眼淚漣漣,獨她沉沉呆坐不言語也不哭,直到那時候,十六歲的她才明白,過度的悲傷人,看上去會是無動於衷的。
她無動於衷地看羅副官陸陸續續送來的紅綢紅衣紅鞋,無動於衷地任憑奶孃給她試衣又剝鞋,直至初八日傍晚才忽然象瘋了心,冒著大雨僱了黃包車向茹曉棠的弄堂趕去,是在半道上遇到撐著油紙傘匆匆回家的茹曉棠的,她幾乎跌向茹曉棠的胳臂上,緊緊抓著茹曉棠的手臂,淚和雨一起流著,聲音慘厲:“小棠,我做姨太太了……”
“曉棠,我做姨太太了!”
只這樣一句話,她自己都聽的那樣慘烈!於她來說,人生的光彩在那蔥蘢的十六歲就向她宣告了終結。她哪怕既不要名士,也不要達官,只希望一個老老實實,沒有家室,身體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禮待她的男子;哪怕是個窮儒,只要給她正室的名分,讓她對得起自己的身份就滿足了;這也完全不可能了……
她在大雨地裡哭得地動山搖,最後順牆滑坐了下去。當第二天戎長風來領她走時,奶孃急的團團轉,她眼皮上的紅腫敷了一盒粉都蓋不住……
?
茹曉棠沏了茶來,她迴轉神,接過茶不去喝,看著茶盞裡遊弋的綠葉說戎長風允她去讀書。
不想茹曉棠卻嘆息,說:“映月,我退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