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
無論是否有人經歷難眠之夜,週四清晨的陽光都灑落於廷根市的街道巷角,灑落於家家戶戶的窗臺上,準時喚醒了這座沉睡中的城市。
碼頭區一座即將拆遷的廢棄舊屋外。
年輕的代罰者埃裡克·沃登熄滅了手中的廉價捲菸,將菸蒂扔進一旁的草垛,撥出幾口渾濁的長氣。
他在身前那堆已然淪為垃圾投放點的集裝箱後足足蹲守了整個後半夜,腳邊的草垛底下盡是散落一地的菸頭,風吹日曬刻下深深痕跡的臉上寫滿疲憊,藏藍色的碼頭工人制服髒汙不堪,像是許久不曾洗過一樣,散發出內陸河岸邊特有的土腥味。
埃裡克是代罰者小隊最年輕的成員,今年還沒到三十歲。
連續數天的熬夜和精神壓力令這張原本還算年輕的臉龐提早迎來了滄桑感,無言的憂慮爬上雙眸,令他在眉心緊鎖出深深的褶皺。
日出之後,廢棄舊屋裡終於不再傳出時斷時續的可怖嘶吼,有如受傷的野獸終於重獲平靜,恢復蟄伏狀態。
但這危險的寧靜卻反倒更揪緊了他的心臟,使他呼吸困難,使他感到難以言喻的痛楚。
不知過去多久,廢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哐噹一聲推開,某道與木門同樣搖晃不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中走出,好似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漢,一瘸一拐,沿著被人踩踏出來的草叢蹊徑踉蹌前行。
早在廢屋入口的木門被推開那瞬間,埃裡克便有所準備地藏入了集裝箱後的陰影之中,閉上眼保持微不可聞的輕緩呼吸,無聲傾聽著遠處那踏過雜草發出的沙沙、沙沙聲。
他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
嚴厲的、壞脾氣的、愛教訓新人的資深代罰者,史蒂夫·海倫德會一如往常地出現在河與海教堂的背側,或踱步邁進代罰者小隊駐於南區的辦公地,不見異樣地整理著資料庫中的文獻書籍,口吻略帶著些暴躁地抱怨現任隊長安排給他的淨是些文書工作,或是缺乏刺激的後援任務。
而每當這個時候,其餘的代罰者隊友就會善意地微笑起來,讓這個明明上了年紀卻不肯服老的倔強老頭絮叨著發洩不滿,實際卻仍是手腳麻利地處理了那些交由他負責的事務。
一如既往的穩重、妥當,就好像史蒂夫仍然是那個一如既往深得大家信賴的守護者。
然而——
終於等到那個從廢棄舊屋中走出的身影逐漸行遠,埃裡克深吸了一口氣,從藏身處直起弓著的腰背。
一步,又一步,沉重而緩慢地,往不遠處那道敞開的黢黑入口邁出腳步。
僅僅只是靠近了那間廢棄的舊屋,便有擋不住的噁心氣味撲鼻而來,之後每走近一步,怪異的臭味就會變得更濃郁幾分,帶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幾乎可以叫人聯想到腐爛變質了數日、爬滿蠅蛆蟲卵的爛魚死屍。
埃裡克緊緊皺著眉頭,就如同聞不到這股快要逼瘋人的惡臭,神情凝滯沉重地跨步走進了破舊的廢棄小屋,而後望著眼前的情景陷入和死寂無異的默然。
這座廢棄小屋裡原就堆積著一些被時代拋棄、被工人遺忘,就連拾荒者也不樂意光顧的垃圾廢材,現在它們被人為地清理出了一片可供容身的空地,恰似前些年裡流行過一陣的開拓者系列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於荒野中開闢自己家園的主人公和他的同伴們,用手邊僅有的材料搭建起了臨時的避風所,以此抵禦荒野夜晚颳起的刺骨寒風。
埃裡克記得,開拓者系列小說是史蒂夫最喜歡的幻想紀實文學。每當閒暇時分,這個被認為古板又嚴肅的老頭就會從老舊的長褲口袋裡摸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冊子,眯著眼睛逐字逐句地將上面的文字閱讀過去。
現如今,空地中央擺放著的不是屬於荒野開拓者們於夜晚點燃、到如今只剩殘灰的篝火堆,而是十數條被啃咬得體無完膚的河魚屍體。
它們沒有被煮熟、烤熟。
它們有些已經嚴重腐爛,有些看起來還相對新鮮,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某種長有利齒的捕食者生生咬穿了它們散發出河水腥味的鱗片,撕扯下泛白的魚肉,連骨帶肉混合著鱗片與內臟地嚥下了肚。
這種進食方式野蠻而純粹,是隻有飢餓到無法思考的野獸才會展現出的殘忍;而若同樣的行為,發生在由造物主的智慧誕生出的人類身上時,眼前就只剩下了詭異、荒誕和可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