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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 (2 / 2)

雨越落越大,我先去找了一位在網上認識的主編。在我坐上通往此處的火車時,他發私信說看了我的畫,很欣賞。正因這份略帶客套的欣賞,打消了我一路的彷徨。可當我走出電梯看到雜誌社的門臉時,之前堆積的一切想象瞬間崩塌。昏暗窄小的樓道里貼了張A4紙,紙上印著幾個粗體字和黑色箭頭,順著箭頭走去,看到的卻是緊閉的防盜門。我用力敲了兩下門,裡面傳來急促的鞋底擊打地板的聲音,厚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露出半個人腦袋,問我找誰?

那是個三居室改的工作室,桌上堆的都是插畫,內容都不可描述。主編泡了茶,聊了幾句後開始介紹公司制度,他說工作外鬆內緊,不打卡,有幾家分公司,線上掌握了很多資源,在行業裡屬於一手遮天的存在。我問他待遇怎麼樣,他說年輕人不要一上來就想要高報酬,最重要的是歷練,然後報出一個只夠我租房的價格。我同意了,我沒有別的方向。

主編允許我先住在他家的客廳裡,但不能超過一個星期。那幾天,我下班後就去看房子,若回去後主編沒在家,我就要在門口等他,有次等到了凌晨,我打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讓我給他充話費,我沒有充,他也沒回來。我在門口坐到天亮,乘公交到了公司,準備等主編一進門就揍他。可當他走進公司的那一刻,我的火氣忽然消了。臨下班時,他把我叫進辦公室,給了我鑰匙,並讓我把家裡打掃乾淨,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我想殺了他。我打掃得很乾淨。

夜裡,他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女人指著沙發上的我說,這誰啊。主編說,一個年輕人。他們進了臥室,傳來嬉笑聲,然後是**和床板的搖動聲,頻率由慢到快,結束在主編低吼聲中。他走出臥室撒了泡尿,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問我,你怎麼還不睡?我說,睡了。他說,操。女人也出來撒了泡尿,他們走進臥室,狠狠反鎖上了門。我走進廚房,把菜刀拿在手裡掂了掂,放下,又走到衛生間拿起潔廁靈倒進了客廳的魚缸裡,裡面有兩條銀龍魚。然後,我拿上行李,走出主編的家,狠狠地把門摔上,並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如果他跟出來,我會打斷他的鼻樑,可他沒有出來。

大雨瓢潑而下,在雨中,我惘然地往前走了幾條街,完全溼透了。天亮時,我找到一家很便宜的青年旅社住下。主編打來電話,雙方都沒有說話,臨了,他又罵了句,操。

青年旅社裡面多是些拮据的年輕男女,他們行色匆匆,青春洋溢,還有少數過來陪病號的中年人,他們則行動遲緩,面色愁苦。我在網上不停地投簡歷,等待面試通知的時間裡,就坐在大廳喝啤酒,一喝就多,也沒勇氣跟人搭話,就掃視四周泛黃脫落的牆紙,聞著沙發套上乾澀的消毒水味兒,風從敞開的窗幽幽襲來。總之,感受一切的細節,試圖弄清當下的狀態是寂寞還是孤獨(寂寞往往因他人而起,而孤獨則只為自己)。我故意陷入有關自我的難題之中,以減緩對這座城市的陌生感。

清醒時就不想那麼多了,會審視自己的簡歷,三流美術院校畢業,經歷單一,沒有考過證書,怎麼看都是一個平庸的人,或許連一份有五險一金的工作都找不到。連續幾天沒有接到面試邀請,我已做好離開的準備,然後接到一家公司的面試邀請。過程很簡略,先後進來兩個人,詢問我的志向、能力、薪酬,然後講述自己的願景、期待、規劃,還讓我畫了幅速寫,那幅速寫打動了面試官,他驚訝我與學歷不相符的畫功。

最後進來一個副總,說我閱歷不足。我稍微思考一下,做出回答,對方接著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的社會閱歷不足。我又想了想,繼續作答。對方接著說,你對突發狀況沒有經驗,工作是有很多突發情況的。你有女朋友嗎?還沒有啊,你看,我就說你閱歷不足吧。我不再說話。他馬上談起了工資的事情,我同意降低預期的薪資,問有五險一金嗎?對方說有,如果不要的話可以把薪水提高些。我說,我要五險一金。對方問,以後想在這裡買房嗎?我說,我老了可能會得重病,有保險能輕鬆點兒。那幅速寫,我畫的就是一個佝僂的病人。

我很滿意那家公司,因為落地窗外的陽臺上有一棵正在生長的竹子,一想到未來我能在工作間隙抬頭看一眼竹子,就提前感到了欣慰。

我沒有幼稚到要把理想和工作合二為一,因為我是個普通人,普通人企圖那樣做只會同時傷害理想和工作,並且我堅信,如果誰能夠幸運到把理想和職業合二為一,並生存得毫不費力,那麼一定有更大的慾望使他痛苦。人事熟練而敷衍地把我介紹給大家時,我就如此想著,我向同事們展露友善靦腆的笑,他們用相同的方式回饋我。這初見的客氣與拘束不會維持多久,在之後的時日裡,我們將會因為對方的一聲哈欠而恨不得將其活活掐死。

公司給我的工作是畫吉祥物,一隻棕色的臘腸狗。我做好窮盡才華的準備,把崗位職責發揮到極致,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醜的吉祥物,身材比例、色彩搭配和麵部細節都粗糙到不忍直視,據說是他們花了五千塊錢請外包公司製作的,然後他們又專門請了一個人繼續加深這個廉價的形象。這很令我費解。

工作的第一個星期,我畫了三張畫,主題分別是吉祥物追狗糧、吃狗糧、對狗糧露出笑容,吉祥物旁邊都加了話框,寫上編輯給的文案,都是“好好吃”、“好味道”之類的傻逼話。如果我養狗的話,絕不會買看起來這麼傻的狗糧,儘管之後我得知,這是市面上最暢銷的低端狗糧。

我把生活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為這個世界,一部分為自己,並期望在這樣的交替中,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我的內心在追尋,又說不清在追尋什麼。我開始夢見那條簡陋的臘腸狗,邁著小短腿向我跑來,而我無路可退,只能硬著頭皮接住它,給它全身塗滿鮮豔的油彩。

後來公司又推出了一款新產品,是貓糧,讓我為此製作一個吉祥物,限時一星期,並委婉透露了給我加薪的意願,加薪後的數字跟我面試時提出的一樣。我用了三天看了大量的國外藝術家畫的貓,然後綜合起幾個看起來不錯的特徵,用了一個下午畫出來,又看了幾天的網路小說,把畫稿交了上去。老總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提出了幾個小意見,然後稱讚似的說:

“之前公司只看中設計,對插畫這一塊呢不太重視,現在看來確實是有必要的。”

我隨口謅了幾個設計理念,他點點頭,然後讓我回去工作,我下班時才反應過來,他那是在誇自己高瞻遠矚。

公司又招進來幾個插畫師,在設計部之下成立了一個小組,我成了小組長,每天組織大家畫貓畫狗,並試著創新,在一步步深入中,那兩隻貓狗的形象越來越清晰,細節生動,彷彿有了生命。領導的閾值越來越高,已不滿足那兩隻貓狗生動可愛的基本形象,轉而要求我們畫成油畫風格、水彩風格、素描風格,然後是做成動圖,接著又招了兩名文案編劇,以一隻貓和一隻狗對話的風格,對社會熱點進行評論,他們出稿子,我們製圖。

這些新招來的人,都會被問到一個傻逼問題,“給我一個留下你的理由”。這類具有攻擊性,又缺乏實際價值的問題,極大程度透露了公司的水平,而這些急需餬口的年輕人往往會慌神,然後結結巴巴總結出自己不堪一擊的優點。其中一個文案的回答成了大家的笑柄,他說,我喜歡公司的狗糧口味。更幽默的是,他應聘成功了。

我暗自觀察,發現新人的心路歷程都差不多,先懷著忐忑的心情對待周圍的人和事,帶著一種初來乍到的自卑感,瞭解環境和運作規律後,漸漸鬆懈下來,變得怠慢、不屑、鄙夷,甚至是仇視。大家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愚蠢中默然前行,對那些看似有挑戰性的要求也只覺得疲累,不覺刺激。但大家始終沒有紅過臉,這仍基於那個堅硬無比的共識:我們都是謀生。彼此都是在生活裡勉強求存的人,沒必要用故作的鋒利,傷害同樣不幸的彼此。

但這樣的觀察,無法囊括那個慌張的文案。他總是來得最早的那一個,會用抹布擦遍所有人的桌子;午休時出門按個問周圍的人需要帶什麼,並且不要錢;任何一個火熱的話題,只要有他發言,就會莫名冷場。他討好每一個人,恐慌每一個人的不悅,而大家對他則抱著漠然的同情。他為了融入大家,開始試圖“麻煩”別人,這或許與他看的那本教人社交的地攤書有關。例如他請我給他畫張肖像,但並不是真的讓我畫,只是以此為話題說上幾句廢話,維持彼此不鹹不淡的關係。我經常跟他說一些廢話,甚至考慮過將就著跟他做真正的朋友。直到有次我去陽臺上抽菸,看見他對著牆自言自語。我想過去打招呼,卻發現他在抽自己耳光,一下接一下,很沉悶,他每抽自己一下,我就跟著顫抖一下。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鐘才接受了眼前的一切,然後悄悄退回了辦公室。再怎麼樣,我也不能跟一個病人當朋友吧。

在收到首月工資的晚上,那個主編髮來簡訊,問我在哪兒。這是因為我在某次午休時,舉報了他們的線上網站,上面全是色情內容。我回他:操。一想起那幾天我根據小學英語老師的印象畫了兩張露點黃圖,也想狠狠抽自己兩巴掌。

這是一月,我仍熱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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