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心裡一陣難過,她沉默著不說什麼。淑華看見這樣,倒有點後悔不該冒失地說了那句話,反倒引起她們的哀愁。她害怕這沉默,也討厭這沉默,她便勸道:“其實蕙表姐,你也不必過於悲觀。我想表姐夫不見得就像別人說的那樣。”蕙把頭埋得更深。芸不掉動一下臉,好像不曾聽見淑華的話似的。淑英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琴也驚訝地看淑華,她們的眼光彷彿在說:“為什麼要提到他?”淑華覺得失言,不好意思,便不作聲了。琴看見淑華的受窘的表情,要打破這沉悶的空氣替淑華解圍,便問芸道:“芸妹,外面客人還有多少?席上鬧不鬧?”“鬆鬆的坐了兩桌,也沒有人吃酒,都很客氣,”芸驚覺似地動一下頭,望著琴答道。她略略皺一下眉頭,又說:“在那兒陪客,真受罪。還不如跟你們一起在這兒吃飯好。外客廳裡的男客鬧酒鬧得很厲害。”她說到這裡便站起來自語道:“我該走了,不然媽會喊人來催我去的。”她又依戀地看了看蕙,說一聲:“姐姐,我去了,”便匆匆地走出房門。綺霞也跟了她出去。
蕙抬起頭如夢如痴地望著芸的背影,不覺禱祝似地自語道:“但願二妹將來不要像我這樣才好。”淑英聽見這句話,心裡一驚,她覺得這句話好像是對她說的。她的眼前現出一個暗影,她費了一些工夫才把它趕走了。但是她還不能夠使自己的心境十分平靜,她還要想將來的一些事情。她愈想愈覺前途困難,希望很少。她找不到出路,就痴呆似地落進了沉思裡面。
這時電燈已經大亮,外面更是燈燭輝煌,人聲嘈雜。眾人默然相對,顯得房裡十分淒涼。一層板壁竟然隔出了兩個世界。淑華不能忍耐了,她要找幾句話打破沉悶的空氣。她隨便談一些閒話,眾人都不帶多大興趣地應答著。琴談到將來的希望,但是蕙似乎就害怕將來。後來話題轉入到“過去”。一些愉快的回憶漸漸地改變了房裡的空氣。淑英和蕙的注意都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去。她們把心事暫時封閉在心底,讓回憶將她們帶到較幸福的環境裡去。
她們談了好一會兒,大家都感到興趣,外面喧譁的人聲也不曾攪亂她們的注意。綺霞忽然匆匆忙忙地走進房來,對淑英說:“二小姐,三太太喊你快去,三太太在等你。”淑英答應一聲連忙站起來。綺霞到床前把摺好了的裙子開啟提著遞給淑英。淑英接過裙子繫上了。她向蕙告辭。眾人都站起來送她。琴也說要回去。蕙看了看琴,依戀地說:“你也要走?
為什麼一說走兩個都要走?“蕙的話還未說完,芸又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她並不坐下就催促淑英道:”二表妹,喊你快去。
在等你。“淑英匆匆地向蕙說了兩句話,又向琴打一個招呼便跟著芸出去了。
外面人聲更嘈雜。似乎許多乘轎子擁擠在天井裡。有人在叫:“高三太太的轎子提上來。”轎伕在答應,轎子在移動。
一乘,兩乘轎子出去了。另外的又擠上去。琴溫和地對蕙一笑,想拿這笑容安慰蕙。琴說:“橫豎明天下午我還要來。明天上午我有課。媽今天又沒有在這兒吃飯,我怕她等我。我還是早點回去好。”她說畢便回頭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去看張升來了沒有,喊他把轎子提上來。”綺霞答應了一聲“是”,卻仍舊站在旁邊不走,等待蕙的決定。然而蕙不再挽留了,她沉吟地說了一句“也好”,過後又央求琴道:“你明天要早點來。”綺霞聽見這樣的話,也不再問什麼便往外走了。
琴走時,淑英已經跟著張氏走了。外客廳裡沒有燈光。大廳上也還清靜。賀客差不多走光了。覺新後來也回家去了。只有周氏和淑華(還有綺霞)留在周家睡覺。芸的房間讓了給周氏,她臨時在蕙的房裡安了床鋪,她和淑華同睡在那裡,說是“陪伴姐姐”。
第二天大清早眾人就忙著。周氏來給蕙“開臉”,她一面用絲線仔細地絞拔蕙的臉上和頸上的汗毛,一面絮絮地對蕙講一些到人家去做媳婦的禮節。蕙默默地任周氏給她開了臉,她感到輕微的痛,她也感到處女的害羞。她不說一句話。她橫了心腸閉起眼睛任別人對她做一切的動作。這一天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愁容。下午琴和淑英、淑貞都來了。晚上她們幾姊妹在一起吃飯,仍舊在蕙的房裡。這好像是送別宴,在席上大家都沒有笑容。連樂天派的淑華,和相信著“將來”的琴也都落了眼淚。蕙落淚不多,但是她那憔悴而悽慘的面容使人見了更心酸。
客人去了以後,蕙的房間又落在冷靜裡。淑華和芸被喚到周老太太房裡做事情去了。陳氏便到蕙的房裡,母親懷著依戀的心情跟她辛辛苦苦養育了二十年的女兒告別。母親說了許多話。女兒垂了頭唯唯地應著。母親的話很坦白,在這間房裡又沒有第三個人來聽她們講話。母親諄諄地囑咐女兒到了鄭家以後應該如何地行為。她又把做媳婦的禮節教給女兒。這一層周氏已經對蕙講過了。跟她此刻所講的也差不多。
陳氏反覆地講著一些事情,她的聲音漸漸地變成了嗚咽。蕙驚訝而悲痛地微微抬起頭看她,蕙的臉上滿是淚痕。陳氏看見這張臉,覺得一陣難受,再也忍耐不住,迸出哭聲訴苦道:“蕙兒,我實在對不起你。我讓你到鄭家去,我怎麼放心得下。
都是你爹心腸硬,害了你。這門親事我原是不答應的……“陳氏再也說不下去,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膽怯的孩子似地低聲哭起來,一面用手帕頻頻地揩眼睛。
本來是由母親來勸女兒,現在反而由女兒勸母親了。蕙看見母親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強用平靜的調子對母親說:“媽,你不要傷心。這都是命。我的命是這樣,怪不得你。我到鄭家去也可以過日子……”蕙雖然極力使語調成為平靜,但是聲音裡仍然帶著嘆息。她的眼睛幹了,可是淚水不住地往心裡淌。
“但願能夠這樣就好了……”陳氏也止了淚,但是仍然帶悲聲地說。她們母女默然對坐了一會。陳氏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安靜,又說了幾句安慰蕙的話,才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這個晚上蕙整夜沒有閉眼。母親的一番話攪亂了她的心。
對過去的留戀和對未來的恐懼輪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後後的許多事情,愈想愈覺得傷心。她用被頭矇住嘴低聲哭著,不敢讓睡在她房裡另一張床上的淑華和芸兩人聽見。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館裡就響起了人聲。人們漸漸地活動起來。這一天是正日子,他們應該比前一兩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來。
她不說話,不笑,順從地讓人給她化妝,任人擺佈,她完全像一個沒有感覺的木偶。她的父親周伯濤很早就起來了。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帶著焦急的表情在各處走。僕人們時時來找他,向他報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這樣那樣的東西。派定押送花轎的僕人中有一個突然生了病,須得臨時找人代替。女眷們又發覺缺少了什麼東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周伯濤不能夠從容地應付這些事情,他心裡很煩躁。他看見枚少爺穿著寬大的長袍馬褂,緩慢地走來走去,不會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氣惱,便順口罵了一句:“不中用的東西。”後來他實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請覺新。僕人還未動身,覺新就來了。周伯濤看見覺新,心裡非常高興,他馬上迎著覺新,要覺新來排程一切。他們忙了一個上午。大家聚在左廂房裡圍著一張圓桌匆忙地吃了早飯,不能忍耐地等候新郎來迎親。
琴和淑英先後來了,她們比新郎來得早,她們要陪伴蕙到她上花轎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