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答話。他又說:“你該曉得憂能傷人,多愁苦思都沒有好處。我總望你能夠放開心,高興地過日子。我也就沒有別的希望了。你多半不會相信我的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蕙把臉掉向牌桌那面看。她看見沒有人注意他們兩個談話,便溫柔地看了覺新一眼,嘆息似地低聲說道:“大表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只要你過活得好,我或者還有高興的時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樣……”後面的話卻變成嘆息的餘音而消散了。
覺新感到一陣驚喜。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關懷是他料想不到的,這一來便把他的內心也攪動了。一個希望鼓舞著他。他覺得兩顆心在苦難中漸漸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一線光明,那一個美夢。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後的一個美夢了,如果失敗,便會給他帶來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夢。他的帶病容的臉上也現出喜悅的光輝,他激動地說:“你竟然這麼關心?……”她側過臉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輕輕地答了一句:“此外我還有什麼關心的事情?”她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她又把臉掉開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話語把他更向著希望拉近了。
他感動地抬眼看她。她穿著大小合身的時新的衣服,瘦削苗條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倚在門上,一隻膀子略略靠著門框。她似乎也難抑制感情的波動,她的身子微微地顫動著,淡淡的脂粉香一陣一陣地送入他的鼻端。他這時又瞥見了光明與美夢,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裡湧起來。他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吐。但是後面牌聲大響,芸十分歡喜地喚道:“大表哥,快來。快來。
我給你和個三翻了。“於是光明隱藏,美夢破滅,他不得不留下一些話未說,馬上跑到芸那裡去,眾人在數和,在付籌碼。芸誇耀地向他解說她怎樣湊成了這副好牌。但是他哪裡聽得進那些話?連攤在芸面前的十四張雀牌他也沒有看清楚。他的腦子裡所想的仍然是蕙的事情。他茫然地立在芸的椅子背後,他感到一陣空虛,一陣悵惘。他又掉頭去看蕙。蕙依舊寂寞地倚在門上。他又起了愛憐的感情,還想過去跟她談幾句話。他正在遲疑間,蕙慢慢地走過這面來了。他便又後悔自己沒有走過去以致失卻了跟她單獨談話的機會。他看見她默默地坐下去洗牌,後來又強為歡笑地應酬眾人,他心裡非常難過。他也無心看她發牌了。他只覺得更加愛惜她,更加憎厭自己。
他們打了十圈牌,周伯濤還沒有回家。周老太太說不等他了,便吩咐開飯。眾人正在吃飯,僕人周貴就進來說:姑少爺差人來接大小姐回去。
“怎麼今天就來接?原說好讓蕙兒在家裡住一天。周貴,你喊那個來接的人回去,要他明天晚上再來接。”周老太太不高興地抱怨道。周貴答應一聲走了出去。蕙默默地低下頭,飯碗端在手裡,筷子動得很慢,她那種食難下嚥的樣子是被覺新看見了的。覺新也不說什麼,心裡卻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悲憤。
過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惶恐似地說:“姑少爺說有要緊事情,喊大小姐立刻回去。”他知道這兩句話會使周老太太生氣,硬著頭皮準備捱罵。
“糊塗東西。你連道理也不懂。你看大小姐飯都沒有吃完,哪個喊你進來說的。”周老太太把筷子一放,果然板著面孔罵起來。周貴立在門口,接連答應著“是”。他不敢走開,只得筆挺地站著,等候周老太太的吩咐。
“大小姐是我的孫女,是憑大媒嫁過去的,又不是我賣給他鄭家的。周貴,你去把來接的人打發走,說我把大小姐留下了,明天晚上會差人送大小姐回去。請姑少爺放心,不要再派人來接了,”周老太太帶怒地繼續吩咐道。
“是,”“是,”周貴依舊唯唯地應著,卻不走出房去。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周老太太依舊氣憤地自語道。她看見周貴還站在房裡,便厲聲責斥道:“周貴,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周貴吃驚地答應一聲,慌忙地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結結巴巴地報告道:“老太太,鄭家來的人不肯走,說姑少爺吩咐過要大小姐一定回去。大小姐不回去,姑少爺要發脾氣的。”“婆,還是讓我回去罷,”蕙推開椅子站起來,嗚咽地說。
“蕙兒,你就不要走。你婆索性留你多住幾天再回去,看你姑少爺敢把你怎樣?”周老太太氣得半晌說不出話,過後才帶著憤慨地安慰蕙道。蕙一聲不響,卻掩面低聲哭起來。
芸連忙走過去,在蕙的耳邊柔聲勸道:“姐姐,你不要傷心,有婆給你作主……”蕙的母親陳氏在旁邊快要淌淚了,她忍住悲痛,溫和地對周老太太說:“媽,還是讓蕙兒回去罷。她究竟是鄭家的人,凡事少不得要將就她姑少爺一些。我們多留她耍一天,她回去又會受姑少爺的氣。”周老太太顫巍巍地立起來,走到一把藤躺椅前面坐下。她的臉色也變青了。她聽見陳氏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但因此更增加了她的憤慨。她氣惱地說:“真是個橫不講理的人。蕙兒在我們家裡嬌養慣了,卻送到那種人家去受罪,我真不甘心。他會發脾氣,難道我不會?周貴,你去給那個人說,我不放大小姐走,姑少爺不答應,喊他親自來接。看他自己來有什麼話說。我要留大小姐多住兩天,哪個敢說個不字。”陳氏和徐氏看見周老太太這樣生氣便不作聲了。蕙忽然奔到周老太太面前,要說什麼話,但是口一張開,就忍不住拉著周老太太的膀子哭起來。周老太太也傷感地淌了眼淚,聲音發抖地接連說:“我苦命的蕙兒。”周貴起先唯唯地答應了兩聲,遲疑地站了片刻,看見這個情形,知道周老太太一時沒有另外的話吩咐。他正要走出去,卻被覺新喚住了。覺新到這時才把他的紛亂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忍住心痛,走過去低聲囑咐芸把蕙勸好拉開,然後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對周老太太說:“外婆,我看還是讓蕙表妹回去罷。如今生米已經煮成了熟米飯,除了將就鄭家外也沒有別的法子。我們跟鄭家鬧脾氣,結果還是蕙表妹受氣。人已經嫁過去了,住在他的家裡,有什麼苦楚,我們也管不到。為了蕙表妹日後的生活著想,我們只好姑且敷衍鄭家。請外婆不要動氣。不然更苦了蕙表妹。”他居然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大的勇氣。現在連周老太太也說要把蕙留下,倒是他反而主張蕙順從地回到那個她視作苦海的鄭家去。他自己覺得他的主張是有理由的,目前就只有這樣的一條路,而同時這理由、這路又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他又一次做了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情。
“媽,大少爺的話也很有理。你就放蕙兒回去罷。現在也真沒有別的法子。何況以後日子還長。說不定他們小夫妻以後會和好起來的,”陳氏暗暗地揉了揉眼睛,便順著覺新的口氣向周老太太央求道。徐氏也附和地說了兩句話。
周老太太沉吟半晌,後來才嘆息一聲,放棄似地說:“你們以為我不懂規矩嗎?也罷,我也不留蕙兒了。”她吩咐僕人道:“周貴,你去喊人把轎子提上來。”房裡靜無人聲。周老太太板起面孔坐在藤躺椅上。蕙已經停止哭泣。她站直身子,摸出手帕在揩眼淚。周貴像犯人遇赦似地連忙走出去了。又過了片刻周老太太用溫和的眼光憐惜地看蕙,忍不住悲聲說道:“可憐的蕙兒,叫我怎麼忍心放你回去?我們都在這兒過得好好的,卻喊你孤零零一個人去受罪。這就是生女兒的結果。好不叫人灰心。蕙兒,你處處要小心,自己要曉得保養身體。我們如今顧不到你了。”芸忍不住在旁邊哭了。徐氏連忙過去囑咐芸道:“芸兒,你哭什麼?不過這一點點小事情,你不要惹你婆傷心。”陳氏聽見芸的哭聲不覺也落下幾滴眼淚。
蕙本已止了淚,聽見周老太太的一番話,觸動了前情,覺得一陣心酸,又淌出眼淚來。她滿臉淚痕地望著周老太太說:“婆,你不要擔心,我在那邊處處小心,也不會受罪的。我以後會常常回來看你,看媽……”她想做出笑容,可是不但沒有成功,反而連下面的話也被悲痛阻塞在咽喉裡面了。她掙扎了一會兒,猝然說出一句:“我去穿裙子去,”便掉轉身去了。
蕙回到廂房裡來時,轎子已經放在天井裡等候她了。她向周老太太們請了安,又向覺新拜了拜。覺新一面作揖答禮,一面依戀地邀請道:“蕙表妹,你哪一天到我們家裡來耍?二妹、三妹她們都很想念你。”蕙苦澀地一笑,過後又蹙眉地說:“我也很想念她們。可是今天的情形你是看見的。什麼事我都不能作主。大表哥,你回去替我問她們好,還有琴妹……”她不再說下去,便轉身向芸和枚少爺拜過了,走出房門上轎去。
轎子走出了中門,周貴去把中門關上。天井裡只有靜寂;眾人的心裡只有空虛。他們回到房裡以後,周老太太一個人儘管嘮嘮叨叨地抱怨蕙的父親,別人都不敢答話。覺新坐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住便告辭走了。
覺新坐在轎內,思緒起伏得厲害,他愈想愈覺得人生無味。他回到家裡,下了轎,聽見門房裡有人拉胡琴,唱《九華宮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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