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走過了一生之中最輝煌的道路,每過一個村子,都可以看到囊括了全村的父老鄉親,在各村裡正的帶領下,扶老攜幼迎接衣錦還鄉的郡主和司馬。
三十里屯子,被推到正當前的,是那位越老越精神的楊橛子老木匠,鬍子抖啊抖的,昏花的眼淚珠子淌不下來,只在眼眶裡撞擊。
那種集體叩地拜倒山呼恭迎郡主回鄉——的陣勢,實實讓阿圓很不習慣,好在,楊老爺子沒那麼多規矩,把跳下馬車的阿圓上看下看了一番,就說了一個字:好!
等家裡安排穩當了,我帶著孩子來看爺爺。阿圓只能先說這麼一句話,讓這麼多父老鄉親保持著下跪的姿勢,她心裡承受不來。
最熱情的,自然是迷糊陣的村民,出了一個司馬還不算太出格,被皇帝認下一個郡主這事兒,才是更加令蓬蓽生輝,全村老少腆胸挺肚牛氣哄哄的資本,為過年置辦的新衣裳都換上了,各家各戶灑掃門庭,紅磚鋪就的大街小巷,全部用清水沖刷過了,又紅彤彤的跟鋪就的新磚似的。
元老們提前歸隊,率領著鄉親們照例齊齊叩倒,阿文和阿圓再三相請,才歡呼著起身,前呼後擁的先把最尊貴的親人送到祠堂裡去。
迷糊陣富了,在祠堂裡外不遺餘力,紅磚高頂,轉折處鑲嵌了琉璃瓦片,連門匾都是金燦燦的,煥發著從未有過的神采。
手捧村籍的李叔。手捧家譜的白家長老,就等著三個孩子現身在宗祠了。
這些都不算稀奇,事實上李叔在朱陽縣一見面就提出了想盡快讓孩子們寫進村籍家譜的要求,阿圓此時已經沒有別的想法。除了小老三已經姓了國姓,老大老二,反正還沒有正式的名姓,就姓白好了。
讓她的腳步再也無法挪動一寸的,是站在宗祠的門口,白家長老的身後,那個抓耳撓腮又搓手的——傻漢子——是誰?
宛如時光倒流,當年的粗布青衣,斜斜的立交領上沒有一絲點綴,肥褲腿在腳脖子上用布帶纏住。一雙明顯不怎麼合腳的黑布鞋。在腳脖子上多了兩根細細的帶子。標準的農家漢子的形象,那腳脖子上的細帶子,用來調整不跟腳的鞋子。還是阿圓的首創。
一根黑木棍,在頭頂插過蓬亂的髮髻,雜亂的胎毛髮,在前額上翹著,永遠不那麼服帖,如果硬要攏順的話,就可以顯露出一個很完整的美人尖,黑的透透的臉膛,銅鈴豹眼侷促的不敢張望阿圓的雙目,只是偷偷的。往三個孩子身上瞄。
不但是阿圓愣住了,身後的小採蓮、小阿文,都一霎那打了個趔趄,然後,是小丫頭捂住嘴巴卻控制不住的嗚咽聲:大哥——嗚——大哥——。
李叔的神采飛揚,手舞足蹈的獻寶:阿圓——郡主,怎麼樣?是驚喜吧?承光也是昨兒個才回的村子,在戰場上打仗打的,腦子迷糊了很久,萬幸撿了條命,還認的回家的路,您跟孩子們又回來了,現在,終於可以一家人團圓了!
在戰場上打仗打的,腦子迷糊了很久?
真正迷糊了的,是姐吧?
莫非京城裡的各種難堪憤怒,其實原本是自己臆想出來的?那個老實憨厚疼媳婦的傻男人,其實還是一個小兵卒,終於從刀劍血光中爬回來,只等待著夫妻父子團聚的一天?
眼前的人影幢幢,各種道喜的聲音亂糟糟的,宗祠門口還響起了鞭炮,可是為什麼,阿圓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一切都是煙雲,正在倏忽散去呢?
媳婦,媳婦你別生氣,都怨我不好,你打我,你罵我,消消氣——。
是誰的大蒲扇,正緊握著自己的雙手,往一具鐵塔似的身軀上拍打,拍打的老孃手疼?
是誰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在自己面前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