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黃浦江對面,動輒幾百人的坐位,有華生電風扇、帆布靠背座椅的新式書場比起來,鄉間書場實在是太簡陋了,一切保持著百年前的大致模樣,甚至沒有專門的書檯與書案。
兩條長凳隔著四尺平行擺開,擱上幾塊門板,就算是說書專用的登雲臺了,老闆特特為為關照過“先生,這門板還是我爹爹手裡傳下來的,你說書辰光千萬要腳下留情,不要說到興頭上,一腳狠命蹬下去,‘咖喇誇擦’一聲,性命交關。”
不用老闆交代,在這顫顫巍巍的“書檯”上亮相的,都提心吊膽的,莫說跺腳,就是落座、咳嗽也不敢大聲,生怕書還沒說就要請剃頭師傅來正骨。
門板下倒扣著幾個大小各異的水缸、火缸,這是土法上馬的混響擴音器,民間沿用幾百年,看著簡陋,效果著實不錯。
說書要有個書案,放著扇子、醒木、琵琶、三絃,還有老闆奉送的一杯清茶。
考究點的用半桌,一般的用小飯桌湊合,這家倒也特別,排門板搭的書檯小,飯桌放不下,老闆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個方方正正的小木櫃子,下面墊上兩塊磚頭,上面蓋塊土布,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樣。
只是先生每當醒木一響,心裡就泛起“泥土氣”,彷彿一絲尿騷臭被拍了出來,進而瀰漫在自己周圍。
要知道那個木櫃子原本是個夜壺箱,“觸黴頭啊,比拍夜壺箱更觸黴頭的只有拍棺材板了吧!”但為了賺幾個銅鈿,哪怕真夜壺也得當作洋人銅鼓去敲。
一支“八堂”蠟燭點在夜壺箱,不對……是書檯右側,臺上說書,多習慣以略略扭頭向左,和男性蛋蛋往往左側略低一樣,這是大多數人的天生的,後天很難改變,如果蠟燭點在左邊,難免容易被先生的大喘氣吹滅。
若在平時還好,書場裡終歸會點幾盞油燈。可若是碰到說“遊地府”、“冤魂報”之類的,為了情節氣氛,堂下所有燈盞都要熄滅,就留書檯上一支蠟燭搖曳,這時若是蠟燭一滅,保不齊就有人要被嚇得掐人中搶救了。
說書先生此刻正眉飛色舞,渾身用勁道在說《白蛇傳》。
六場不算大鎮,和三十里路外號稱“小上海”的周浦鎮沒法比,但吳地人口密集,向來富庶。
鎮小,若用心經營,這一場書下來籤子錢能有六七十人也並非難事,若是碰到好本事的先生,場場“出百”(聽客人數破百)也不奇怪,那就可以被同行道眾翹大拇指誇一句“碼頭老虎”了,收入也水漲船高。
說書先生年紀不大,水平不俗,六場也是他常跑的碼頭,只是眼下看著臺下稀稀拉拉,聽客四十都不滿,也有點提不起勁道。
他和茶館每天散場後現拆賬,雙方對半分成,聽場書法幣六分,倘若“出百”,一場書下來總收入六塊錢,自己到手三塊,一個月也能有百把塊錢到手。
一百塊如果放在民國二十六年曰本人打進來之前,可算是了不得的高收入,那是一個科長月薪不過20多塊,可“*****”一圈,物價想放炮仗似的“騰”一聲就竄上去,眼下100塊連一擔白米(150斤)都買不到,老法幣沒以前值錢了,100塊,看上去多,實際上也就堪堪餬口,好在日常吃喝都是書場裡包的,鈔票再少也是淨賺。
可只有40個聽客,實在是少的過分,這樣下去書場老闆也要給臉色看了。
這其實怪不得他,“八一三”後,小鎮日常平靜的生活就此化為飛灰,雖然此地並無東洋兵駐紮,可是那些打著太陽旗的黃協軍,保安團,稅警團卻一個比一個狠,每次來都鬧的鎮上雞飛狗跳,加上戰亂導致的潰兵和原本的地痞流氓合流化作土匪,大家的日子越發難過起來。
原本捧場的老聽客的要麼沒了心思,要麼沒了餘錢。
先生不是不曉得這種情況,他也動腦子,這幾天說的是“崑山書”,不見於正冊,卻是跑江湖賺錢的大門檻。
這段分支劇情大意是,小青見白娘子與許仙“成親”,心思激動下也要“成親”,白娘子便告誡她“你只有五百年道行,若與許相公‘成親’只會害他日漸消瘦,最終一命嗚呼。”
小青氣不過,離家出走來到崑山鎮,迷惑了一位顧公子,與之“成親”三個月後,顧公子瘦的皮包骨頭,眼看要歸西,關鍵時刻白娘子趕到,再次打服小青,救了顧公子一命。
原本這是鄉人最喜歡的一段書,不但打的熱鬧,“成親”更是先生施展口技賣弄本事的好機會,往往讓聽客們面紅耳赤,低罵幾聲“臺上的赤佬,實在不老實!聽不下去哉!”但腳下生根巋然不動,第二天還是準時買籤子入場,先生若是跳過,還要被大家現開銷,加罰口技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