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爺爺眼裡,這個十五歲離開老家的男孩便永遠停留在了十五歲,喜歡吃糖,喜歡吃槐樹花包子,哪怕現在爺爺早已經需要仰頭才能跟羅棋對視。
吃完這顆酒心巧克力,羅棋沒有再吃下一顆糖。
房間裡安靜下來,電視裡播放新聞,正在講國際關系,爺爺以前是軍人,總喜歡關心軍事新聞,主持人口條流利清晰,嚴肅中帶著悅耳。沒人再說話,只有女主持人獨自打破安靜。
“過年回來麼?”爺爺問。
“不回來。”羅棋說。
然後又是安靜。
“在大城市生活難,你一個人也不容易,有什麼難處一定要跟家裡開口,你爸媽……”爺爺頓住,女主持人聲音依舊平穩,這是職業素養,無論說到什麼都要語調不晃動,情緒不激動,從不卡殼。聽新聞裡唸了一段詞,爺爺繼續說,“你爸媽不在,家裡總還有別人在,我和你奶還在。”
“知道了。”羅棋說。
“沒有人怪你,你爸媽也不怪你,我和你奶更不怪你。棋子,多回家看看吧,我們兩個老東西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已經沒了兒子,現在連孫子都沒有了。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可太懂事不好,別太折磨自己了。”
奶奶耳朵不太好,跟她說話聲音得大些,她自己講話時聲音也總是很大。廚房裡傳來老太太的喊聲:“你給羅棋打個電話,讓他別急著走,我買了這個葡萄洗出來了,超市的人說年輕人愛吃這個什麼陽光葡萄,讓他來吃,晚上在家裡吃個飯。”
奶奶話音落下,爺爺看了一眼羅棋:“你奶昨天就去超市,買的都是你喜歡吃的菜,晚上在家裡吃飯嗎?”
羅棋垂下來眼睛,聽見自己的聲音:“嗯。”
晚飯二老吃得開心,桌上只有祖孫三人,爺爺喝了點酒。
老頭子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這裡那裡多少都有些毛病,不嚴重的毛病總不愛去醫院,誰說都不聽。平時奶奶是不許他喝酒的,今天是堂妹的大日子,中午的酒席爺爺喝了點兒,晚上又要喝,奶奶原先是不準的,最後妥協:“我是看來棋子的面子上讓你喝,你自己心裡有點數。”
爺爺興高采烈的模樣,把桌子底下的白酒掏出來倒上:“棋子回來陪我吃飯,我這心裡高興著呢,有數沒數的都高興,你說人都到我這個歲數了,還活個什麼?活兒孫滿堂啊,我兒子沒了,孫子不回來,我活個什麼意思!”剛開始還笑著,後來語氣垮下去,眼睛裡蓄滿了淚。
奶奶看了羅棋一眼,罵他:“沒喝就開始說胡話了。”
羅棋笑笑:“沒事。”
羅棋深知自己不孝,無論對父母,還是對爺爺奶奶。
羅棋深知自己自私,無論對父母,還是對爺爺奶奶。
晚上羅棋陪爺爺喝了點兒,他酒量好,那幾口白酒不至於上頭,爺爺心裡沒數,喝到最後差點跟奶奶吵一架,說羅棋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也沒機會跟羅棋一起喝酒了,老爺子滿臉泛紅,眼睛裡是燒紅的淚,淚水裡有已經不在人世的兒子和兒媳,還有尚在人世的孫子,灼人到羅棋屢次避開那雙眼睛。
吃完晚飯羅棋突然覺得心裡很空,坐在院子裡的一塊石頭上,石頭有些冰屁股,可羅棋坐得很定,一手捏著手機,一手捏著煙。
抬頭能看見漫天的星星,老家冬天少雪,或許是因為農村,空氣質量稍好,星星似乎比城市裡多一些。天幕很高也很寬,天幕之下的人很小也很模糊,羅棋久違地産生一種想要在這廣闊的天幕之下跟某個人聯結起來的沖動,緊接著他發現,在産生這個想法之後,他唯一能想到的人是桑越。
也或許,是因為先有了桑越的存在,所以羅棋才會産生這樣的沖動。
羅棋想到這裡,唇角勾起來,絕對意義上的自嘲的笑,他狠狠吸了一口嘴邊的煙,讓尼古丁像是開閘的洪水一樣湧進大腦,用迅猛而洶湧的姿態沖散、麻痺一切沖動。
抽完這根煙,羅棋給桑越發過去一條訊息。
羅棋:“今天趕不回去,陪家裡人吃了頓飯,明天一早回。”
沒人回複。
五分鐘後,羅棋又發過去一條訊息。
羅棋:“高鐵四個小時,中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