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下環顧一週,遍觀各式嘴臉,目中閃過絲冷芒。回頭再看她,嬌嬌軟軟的小人,孤零零立在場上,受人指指點點。
他目光落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她低著頭,額前的美人尖,精緻柔美。如初次召她近前,她也是這般,安安靜靜,埋頭藏了心緒。
他不喜她當他跟前,閃躲他的注目。即便是當下。
於是他深深看她一眼,繼而開口。打消旁人對她,方才興起的鄙薄。
“下官所為,當得搶親。情之所至,對她卻是極為唐突。之後必遵循六禮,另備下贄禮,周全禮數。連並登門,向她父兄親長謝罪。之於御前,下官明早入宮,當親自向吾王請罪。如此,殿下可滿意?”
之後的事,她雲裡霧裡,整個人跟做夢似的,被他如提線人偶般,散場過後,領上了馬車。
怎麼就成了搶親了呢?她怔怔然看他,一張小臉上,憨態十足。時而憂慮,時而欣喜。
搶親跟提親,一字之差,意思卻是天壤之別。搶親是早前,比前朝更久遠那會兒,男子擄掠心頭中意的女子,硬生生搶了結親。史書有載,搶親實為“擄掠親”。隨著後世六禮興起,搶親也就漸漸被“三媒六聘”所取代。當今除南疆極偏遠之地,還時興這般舊禮,時人幾乎早已忘卻還有“搶親”一說。
搶親的蠻橫之處在於,只論結果,其間禮數,一概不問。譬如當下,他一口咬定是他將她搶了來,自此之後,她便是他的人,名份已是鐵板釘釘,落定的事兒。至於古今於結親一事上的差異,他說了,先搶人,禮數之後補齊。
這般與“先禮後兵”,全然逆著來的行事,自然招來許多人拼死諫言,只道禮數不可廢。他衝當頭那人眯了眯眼,眸中泛起抹陰仄仄的光,即刻便沉了臉。
“吾之家事,與爾何干。”
他一語落下,周準已大步上前。持槍重重杵在地上,悍然砸起一片翻飛的塵土。此刻諸人方才記起,眼前這位,多數時候喜怒不形於色的,卻是慣來說一不二,手底下掌控著御刑監,暗地裡不知拿了多少人性命的趙國公府世子。
於是紛紛打起退堂鼓,得了周太子適時遞來的臺階,打著哈哈,後怕著散了場。
她還在回想方才種種,整個人麵人兒似的,被他揉進懷裡。此處無人,他打橫抱起她,將她沾染上脂粉味的披風解開了扔到一旁,再裹了她進還帶著他體溫的氅衣裡。目光專注描摹她眉眼,柔聲問道,“回神了不成?方才自顧垂著腦袋,又在琢磨何事?”
她胡亂搖著腦袋,只管埋頭往他懷裡鑽。雙臂繞過去,緊緊摟住他腰身,儘量貼合他近些,才能感受他身上真實又安心的體溫。
她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在一瞬間,生出那麼多念頭。聽他說不是求親,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很快又浮現出往昔與他相處的一幕幕場景。像電影的快鏡頭,嘩嘩的,就翻過了。之後,那些美好,被迴盪在耳邊一句“非為求親”,撕扯得支離破碎。可她心底總有一個聲音在嘶喊,在聲嘶力竭的提醒她,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對她出爾反爾。於是那些破碎的畫面又漸漸聚攏,恢復成當初完好的模樣。
她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感受。她想要相信他,冥冥中又懼怕失望。這就好像是對她的考驗,在拷問她,是否是否始終如一,對他信賴有加。
她覺得慚愧,之後的事兒,一絲不摻假,證實了他對她,遠比所有人猜想,更堅定的情意。可她在那一瞬,竟然會對他生出不確定。
如今他這般溫存問她,她更覺沒臉見他。心頭充塞著滿滿的愧疚,被堵得難受。她伏在他肩頭,鼻子一抽,羞愧與無法言說的感動,交織著,鋪天蓋地將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