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鴻翩龍一般揮灑自如的墨跡,隱隱透著一股臻微遒麗的氣度,在最後一句“土豆五文一市斤,地瓜三文一市斤。”上收了尾。
沈晏安一時覺得有些頭大,不由得看了一眼擺在一旁的信封。封口處沾著一層已凝固了的紅蠟,原本是完好無損的,被他從中輕輕破開之後,如今只剩下殘破的兩半,無力地附著在信封上。
沈晏安揉了揉額角,想起自己初從那個叫玳生的下人手裡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心裡咯噔一跳的感覺。
——想必是遇到了十分緊要的狀況,顧成卉才不惜冒著風險,從內院裡將一封信送到他這個外男的手上——甚至她還在封口處小心翼翼地封了蠟!
皺眉吩咐了玳生在一旁候著,沈晏安匆匆開啟信,低頭看了一遍——沒想到,顧成卉在信中卻只是將一些瓜果蔬菜的價格一一列在紙上,看起來只是信筆抄下來的什麼東西,半點也不像一封信。
他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玳生,淡淡地問道:“……最近給她送信的換人了?”
玳生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站得這樣筆直過,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兒,有些茫然地道:“啊……是,回沈爺話,最近換成了我了。”
一雙黑夜般幽深的眼睛掃了他一下,玳生迅速地又把頭埋低了。往日在京裡閒混時,不是沒有聽說過沈家二爺的名頭——不論什麼背景身份,人人俱都以能同沈晏安扯上關係為榮——可如今當真見著面了,玳生卻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軟,連說話都十分緊張了。
過了半響,他聽見——“這封信,你是怎麼拿到的?”
“回、回沈爺話,”玳生不自覺地又說了一遍,“是我妹妹拿出來給我的……啊對了,她是姑娘身邊的一等丫鬟。”
沈晏安微一點頭,手指在信紙遊鴻般的字跡上緩緩摩挲著。發出輕輕的沙沙聲。從內院將信送出來的這一條渠道上,想必有一個環節是她放心不下的,因此才特地寫了這麼一封古古怪怪的信來,就是想瞧瞧這封信能不能順利到達自己手上。她總有一些這樣狐滑的小心思……不過話說回來,這字跡十分大氣灑脫,可真不像一個閨閣女兒能夠寫出來的——
沈晏安唇邊忽然浮起幾不可見的一條笑紋,伸手拿過紙筆,寫下幾個矯若驚龍一般的大字,將信紙在桌上一推,對玳生道:“將這個拿回去給你家姑娘。”
玳生壯起膽子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已收到。沈二”五字。字字力透紙背。他於書法一途一竅不通,只恍惚覺得當真是字如其人——忙躬身接過了,連聲道:“是、是!小的這就回去!”
沈晏安的聲音淡淡地響起來:“下午你再來的時候,就不必這麼麻煩了。只管說是找我身邊的長隨沈方便是。”
玳生後退的腳步一頓,恭聲應了是,滿腹疑惑地隨著那長隨沈方出了衙門。——怎麼聽著沈爺這意思,好像吃準了姑娘定會再叫他來一趟似的?
顧成卉的小心思,沈晏安一點都沒猜錯。
顧家雖然允許女兒們與友人間進行信件來往,可卻都要經過長輩一番檢查——尤其是在出了顧七之事以後,向府外送上隻言片語便更難了。往常顧成卉寫信給許雲樊等幾個閨中好友時倒也罷了,可如今給沈晏安送信,她哪裡還敢用老辦法?
若想避開檢查自己私下將信送出去。便只有叫丫鬟們藏在身上,偷偷帶出二門了。
可是偏偏據橘白說,最近二門上的婆子們都突然認真負責了起來——小酒也不偷了,閒話也不拉了,不論誰打眼前過。都要徹底查一查身上,端的是鐵面無私。
也不是不難理解:最近府中禍事連連,尤其是孫氏無力管家,更是鬧出了兩件下人私自潛逃的事——孫氏發了一時的狠,將下人們好好整治了一遍,直治得府裡上下哭爹叫娘,戰戰兢兢——別說二門了,就是角門前頭,也突然多出來了門神似的兩尊婆子呢!
不過顧成卉眼珠兒一轉,倒是想出來了個法子。
把細辛叫來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一遍,顧成卉就把她打發到了二門上去了。
時間是掐得好好兒的,此刻二門上正是平日好酒的黃婆子當值。細辛一瞧果然是她,當即心裡落下了一塊石頭。可是她臉色卻馬上沉了下來,離二門還有一段路呢,便喝了一句:“黃婆子,我有話問你!”
黃婆子一天都沒有吃酒,心裡正貓抓似的煩著,聽見有人這麼不客氣地叫她,她回頭一瞧,隨即不冷不熱地笑著道:“我道是哪個山頭的仙人來了,這麼大口氣,原來是細辛姑娘。”
“閒話就還是省省罷。”細辛的態度竟有幾分嚴厲,“七月十四號那一日晚上,你幹了什麼心裡清楚罷?”
黃婆子一愣。十四號——正是府裡最亂的一段時候,後院里人仰馬翻……可是與她卻沒有什麼干係,那天一捱到了下值的時候,她早早地就回去睡覺了。黃婆子當即嗤笑了一聲,道:“細辛姑娘給我說說。”
對於關月山居眾人來說,十四號還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就是這一天晚上,許世嵐光明正大地潛入了府,找到了顧成卉,正好解了她當時的燃眉之急……
細辛冷笑道:“好,那我提醒提醒你——那天晚上,你吃酒吃得可真是太舒服了——竟就在門口打起了瞌睡!我們姑娘瞧見了,特地打你面前走了好幾個來回,你是一點兒都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