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輪
那天晚上斯星燃是怎麼從鐘缺的房間出來的,又怎麼渾渾噩噩地洗了澡睡去的,他一概都不太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在最後一刻收回想要掐死鐘缺的手,用極端的沉默身體力行地告訴鐘缺——
“我不同意。”
鐘缺沒回答他。
之後的很多天拍攝的戲份都是很輕松的,肖傷把陳青從懸崖邊緣拉回來,然後在這個城市亂跑,尋找靈感。陳青不想再過以前的生活,於是隔一段時間就換掉一個工作,服務員外賣員花店看店員他都做,拿到錢就辭職。
陳青以前總是聽人說大學生出來去端盤子送外賣做體力活太不體面,他被這種想法困住很多年,如今他睡在肖傷租住的地方,打著字給人做客服,卻覺得從未有過的輕松與快樂裹挾住他。盡管他的傷疤根本沒有好,但偶爾也能笑一笑。
今天的拍攝片段是從不拍攝人物的肖傷在為陳青拍攝到第九百九十九張照片之後,特意租賃了一間空房,將這些照片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或者掛在牆上,送給陳青。
那是一間不大的屋子,隱在城市的一角,繁複的爬山虎將歲月堆積的灰塵掩埋住,窗戶還是曾經藍色的紗窗。肖傷帶著陳青從這樣的地方爬樓梯上樓,樓道裡還貼著小廣告,歪歪斜斜的黑色字型上寫著他人謀生的實錄。
防盜門被開啟的時候陳青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愣神,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夢幻的場景。因為普通人是沒有辦法奢求他人為你做什麼很浪漫的事情的,你生下來,機械地活著,為了他人或者自己。
十八歲以前你日複一日機械地學習,每日的生活只有學校和家裡兩點一線,你面對著面前堆積成山的試卷和作業,嘆氣但沒有辦法擺脫這樣無聊的命運。十八歲以後你也不知道是工作侵入了生活還是生活融入了工作,你清早起來,吃完早飯就急忙趕去公司上班,晚上你回來,面對黑掉的樓道。
陳青每晚做夢的時候就會開始妄想一些浪漫的東西,他對於浪漫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但最終的落腳點不過是希望有人能夠為他絞盡腦汁,將他的愛笨拙地捧在自己的面前。
肖傷就這樣做到了,他將租賃的房間裝滿花朵和氣球,照片被各式各樣的膠帶與細線拉扯,看上去像旅遊景點裡常有的許願樹,每一張照片裡都寫著願望,而神會將他們收集起來,一一實現。
此時此刻陳青看著眼前的場景,他不敢走近,害怕這只是一場即將破碎掉的夢境。他的家庭是一個很傳統的東亞喪偶式家庭,媽媽一個人帶他長大,爸爸像是死了一樣。媽媽曾經跟他說永遠不要相信另外一個人的花言巧語,所有的浪漫都是轉瞬即逝的,剩下的只有油燈枯竭的怨恨。
陳青不知道這算不算肖傷的花言巧語,但他不可能否認自己沒有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如果你見過這樣的光景,你怎麼可能還對它産生反抗?
肖傷很緊張地和他說:“這是我想讓你看到的......一些我的語言。”
開了頭,想要說下去就變得簡單,肖傷在陳青走進屋子並看著自己的照片的時候繼續說。
“我是一個追逐風景的攝像師,在遇見你之前我在光影裡看海鷗掠過海岸,我喜歡看日出的時候被火燒掉的山崗,我拍攝大自然的真實,我為我的攝像機永遠真實而驕傲,它從不說謊。我從不拍攝人,因為我覺得攝像機裡的人總是失真,他們為了好看擺出姿勢和微笑,這實在讓人有些懊惱。”
“遇見你之後我突然覺得我不願意拍攝人不是因為我的價值體系標準,而是因為我沒有遇見那個人。”肖傷說,“我的攝像機是我的筆,我把你拍攝下來寫成我想寫的文字,這些文字是我為你寫的情書。我現在把它們裝在這間屋子裡,它們不是我的藝術品,它們屬於你。”
陳青看著睡覺的自己、吃冰淇淋的自己、在馬路上飆車的自己、看書的自己還有很多的自己,人活著大多數時候根本就不知道昨日活成了什麼樣,而肖傷幫他把這些美好的記憶、逝去的記憶全部收集起來,再做成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他。
他在那一刻逃避一樣地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回溯到他進入到這個房間前的過去,不用聽到肖傷如此誠懇直白的告白,也不需要忍住自己最本能的沖動。
他對肖傷有沖動,人類在吊橋上相遇的人都會産生一些沖動,更何況肖傷是那個將他從吊橋上拉下來的人。他白天做服務員的時候老闆娘問他有沒有談戀愛,他腦子裡浮現的物件也是肖傷。
可是也僅僅如此。
陳青什麼也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和肖傷很戲劇地相遇,對方把他從水裡撈上來,給他換上新衣裳,還找了新地方,給他一個新起點。他們在家裡窩一起看電視劇,有次他回來很晚淋了雨肖傷還給他吹頭發,他們去博物館看從土裡埋了千年的鼎,又一起聊每天見到的新鮮事,並不無聊。
可是肖傷總歸要走掉的吧?他是個走南闖北的攝影師,廣州只是他的一個落腳點。等到那一天的到來,自己這樣的人該和他走嗎?肖傷說愛他,但這份愛的保質期又是多久呢?而自己呢?自己究竟是愛對方,還是隻是感謝肖傷,或者只是一場沖動?
他已經很疲憊,他不想浪費時間,再和一個人往複拉扯。過程都這麼複雜,結局也看不清楚,他沒有冒險的成本。
肖傷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他還是對陳青笑,他說:“我辛苦了好久欸,你不說一聲謝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