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比武,難免死傷。
雖不敢說司空見慣,亦是諸俠見怪不怪之事。
然塗姑娘實為商賈之女、升斗小民,年歲尚未及笄,不曾招仇惹恨。卻驟然遭逢慘劇,痛失佳偶,而下手之人、偏偏是這些自詡俠義之士中的一個敗類。與其說一眾俠士挺身而出是因心頭激憤難平,倒不如說是個個心中有愧。
幾個離得稍近的香山寺武僧,眼見塗二妮徒手從那竹畚裡撈起東西,終於忍將不住,“哇哇”大吐起來。靈真禪師已然伸出的胳膊、登時頓在了半途,一時間尷尬無比。
塗青壺見女兒闖禍,也顧不得腥臭難聞,跳上前來勾起塗二妮一條胳膊,便要再往回拖。只是才拽出兩步,便聽女兒哭聲有異,待蹲下察看時,卻險些將魂也驚飛了去——塗二妮不知何時、已從箭囊裡抽出來一支,竟要自戕!箭鏃已沒入脖頸三分,顯是要給那死無全屍的齊寶康殉情。
塗青壺劈手奪下羽箭,摟過女兒頭頸哭罵道:“妮兒!恁咋這糊塗哩!!俺們好好的黃花大閨女,值當賠給個死了的?!你娘沒得早,你再尋了短見,可叫小老兒咋活吶……”
塗二妮原是被慘狀驚昏了頭,一時念及二人素日親暱狎褻的光景,才催生死志。此刻被爹爹一罵,登時清醒了些。想要取箭再刺,卻是渾身疲軟、再沒了氣力,只顧埋頭在爹爹懷裡慟哭。
塗青壺淚流滿臉,再也不見之前的畏縮怯懦,瞪向靈真禪師道:“大和尚,方才你定是瞧見了,何故竟不攔著俺閨女?!小老兒哪年不燒香、哪月不拜佛?嗚嗚……竟撞上你這禿驢!”
靈真禪師一頭熱汗,只得合十辯解道:“罪過、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方才貧僧確曾預備出手,只是檀越既已攔下,貧僧何必多此一舉?普濟,快將去歲從王神醫處討來的‘龍香金創膏’拿些來,給這位姑娘醫傷!”
誰知普濟和尚掏出金創膏,剛湊到塗氏父女身側,便被塗青壺一把推開:“俺們自管流血,也不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俺可憐的妮兒啊……”
普濟碰了個軟釘子,幾乎當場便要發作。聽得身後靈真師伯一聲輕咳,怒意當即按下大半,抬頭再看一圈面色不善的俠士,心頭才猛地一突:幸好方才自己沒有莽撞。不然這些江湖遊俠蜂擁上來,將憤怒全宣洩到他頭上,屆時下場,未必比竹畚裡的那位強多少……
便在群情憤慨之時,一截緗色羅袖徐徐遞到塗二妮鬢旁。五根纖纖玉指,恰捏著一隻不起眼的石頭瓶。
天光驟亮,晌雨稍歇。
涼風陣陣的大校場上,群俠們紛紛收起箬笠、蓑衣、油衣、油紙傘等雨具,齊齊向這女子望來——
但見女子膚白勝雪,鬟髻搖搖。剪水深瞳下,鼻樑高挺,纖唇微紅,卻被一襲面巾遮住。緋色長裙齊胸垂下,雙臂上纏著條水色流波的披帛……
群俠瞧得仔細,更有膽大者咂嘴捋須,心念隨著目光、早不知轉去了哪裡。
只有麟跡觀眾女冠裡,一個嬌俏少女眼白斜飛、櫻唇嘟起,繡履暗暗在地上一踏,似是極不稱意:“哼!一瓶傷藥罷了,偏要這般拋頭露面地顯擺!”
周圍女冠哪裡聽不出這少女心中嫉妒?只是笑而不語。
楊朝夕瞧著這女子衣著身段,心頭“怦咚”似響鼓,原本握著劍柄的手,有些微微發燙。口中輕聲呢喃道:“小蠻……”
靈真禪師觀色若空,自是不會被李小蠻姿容所迷。一雙眸子只盯著那石頭瓶,顯然已將那瓶中之物猜出:“霜月護法!咱們明德殿中一別,不過數日而已。祆教中人素來嗜殺,怎地忽然轉性、做起這等恤老憐弱的事情來?”
李小蠻卻未理會靈真禪師嘲諷,徑自將那青中泛黃的石頭瓶、塞進塗青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