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聞言,面露慚色。
靈真禪師聽罷,亦是垂下頭去,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東方姥姥蹣跚而行,望去顫顫巍巍,行動遲緩,然其身子卻似一團黑霧、頃刻便飄至楊朝夕身前。只見她枯手拂袖而起、瞬間裹住承影劍,眾人正欲驚詫,承影劍已被她拋到了幾丈外。
楊朝夕不及撤手,身子頓如散絮亂葉般、被承影劍帶飛出去,“嘭”地一聲,砸落在亂竹石徑間。瞧得肖湛、方七鬥別過臉去,不忍多瞧。又見那東方姥姥一招既收,並未斬盡殺絕之意,才慌忙奔上前去、將道髻歪斜、滿口青草的楊朝夕拖拽而起,察驗起傷勢來。
東方姥姥立在“雲羅天網”前,將叔孫通、淳于婧二人護在身後。左手徐徐探出,眾人才見剛剛被叔孫通拋飛的鬼鐮、此時卻落在了她手上。那鬼鐮在她手上,仿若歡蹦亂跳的小獸,上下翻飛,躥跳不休,沒有片刻安寧。
靈澈方丈、靈真禪師見狀,更是齊齊變色。知道這是十分高明的兵器手法,喚作“鬼哭天愁刃”,凡開刃之兵,皆可如臂使指。剜心剖腹、剝皮剔骨,皆似無厚入有間,恢恢乎遊刃有餘焉!
河南尹蕭璟雖不知何故,但瞧靈澈、靈真二僧面色,便知二僧已被這個東方姥姥拿捏住了,竟不敢開口斥責。當即上前一步,叉手道:
“這位阿嫂!本官雖不知你是何方高人,但這二賊意欲竊取香山寺鎮寺寶卷‘明帝帛經’、便是戴罪之身。若本官不將二賊緝拿拘回,如何還香山寺一個公道?還請阿嫂移步,莫妨害公門破案辦差……”
“噌——”
蕭璟話未說完,便覺頭上一輕。眾人皆未瞧見東方姥姥如何出的手、又是何時收的招,卻只見蕭璟頭頂一大團白髮夾著黑紗、跌落在地,在風燈火把照射下,顯得清晰且滑稽。
“閉了你那鳥嘴!”
東方姥姥厲聲叱道,“若非顧念爾為公門之人,此刻落地的、便是爾那鳥頭!嘿嘿……公道!嘿嘿嘿……俺老婆子也想討個公道來著!可這世道人心,又何曾想過要還老婆子一個公道?!!”
靈澈方丈猶豫良久,終於合掌於胸、向東方姥姥行禮道:“阿彌陀佛!兄姊尚存於世,便是我佛庇佑、現世福報!又何必慼慼於陳年舊事,不肯叫自家心頭、得享安然喜樂?”
“呸!也只有你這等拋家棄子、鐵石心腸的和尚,才說得出如此厚顏無恥的話來!!”
東方姥姥一口啐出,眾人果見一團老痰拍在了靈澈方丈臉頰上。然她仍不覺解氣,手中鬼鐮倏地消失,似在靈澈胸前帶起一陣微風。眾人還不及眨眼細瞧,那鬼鐮便又回到東方姥姥手裡,而靈澈方丈脖頸上掛的一串佛珠、卻是“啪嗒嗒嗒”地落了一地。
靈真禪師其實早有戒備。眼見東方姥姥驟然出手,登時搶過一個武僧手裡長槍、揮杆便向那鬼鐮抽去。然而卻聽“啪”地一聲脆響,長槍拍折在地,竟也未阻住那鬼鐮一擊。當下寒聲怒道:
“東方姮娥!我方丈師兄一再容讓,莫要得寸進尺!當年兵兇戰危……非是我寺不肯相助,實是寺中精壯比丘皆被徵發而去、與薊州賊兵拼殺……能得活下者、亦十不存一……你將喪夫喪子之仇、算在我方丈師兄頭上,又是什麼道理?!”
東方姮娥聞言一怔,旋即“嗬嗬”慘笑道:“不怪他?難道怪那薊州賊兵去?!當年郭令公、李將軍欲攻鄴城,急徵府兵應戰,若非他張澈棄姓出家,老婆子膝下三子、又何須盡數應徵服役,都……都死在了鄴城!!”
靈真禪師頓時啞然:方丈師兄俗名張澈,早年確是府兵出身。因在盛朝征伐契丹時殺戮過甚、迷亂了心智,被髮還回鄉。後得天竺神僧金剛智驅除心魔、灌頂開悟,才消去心頭殺念,至香山寺剃度出家。
這樁典故知之者本就不多,又經薊州之亂荼毒、許多寺庵僧尼皆已圓寂,現下知曉此事者,恐怕一隻手也數得過來!此時東方姮娥舊事重提,卻句句屬實,靈澈方丈於此事上、確是難辭其咎。
東方姮娥見靈真啞火,靈澈更是一臉灰敗,當下又咬牙切齒道:“三子應徵戰死、便還罷了……怪只怪他們福薄命淺!可後來、後來你這無情無義的畜生!竟將投奔你的大兄、我那命苦的夫君,硬生生攔在了寺外,叫他凍餓而死……這般喪盡天良之事,不知那世尊菩薩、如何教會你心安……”
靈澈方丈任由她百般數落,既不反駁、亦不認錯,只是垂頭不語。
寺中武僧與不良衛們見此情形,俱是竊竊耳語起來。誰曾想到、這位素日德高望重的靈澈方丈,竟還有如此不堪的一段過往!雖不敢說是人神共憤,但其涼薄冷血之狀、卻也令人髮指。
只有靈真禪師聽不下去,開口駁斥道:“無知婦人!道聽途說!那時你尚在陝州石壕村,只曉得郭令公退守河陽,州中吏卒強徵兵丁之事。哪裡知道洛陽城內外亦是人心浮動、流賊猖獗!
你夫君張泓一路行乞,幾番被人毆打勒索、傷了本元,逃至香山時,也只剩下半口氣。師兄與我費心醫治,終是無力迴天……現下他便葬在寺院後山,有青松作伴、山鳥為鄰。師兄每年都要祝香拜祭,你這婦人又哪裡知曉?!”
東方姮娥聽罷,卻是不肯就信。斯人已逝,化為朽骨,自是死無對證,也由得旁人各執一詞。
蕭璟初時又驚又怒,暗惱這老嫗出手陰狠。聽過幾人爭執之言,才知老嫗之憤、事出有因,大半卻是那場兵禍釀成。忽地心念微動,想起已故老友杜少陵的一篇詩文,當即吟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一旁右少尹陸春堂面色微變,忙向人群中縮了縮。左少尹陳望廬卻跟著吟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