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燈漸起,暮色四合。
滿是棚、帳、壚、肆的曲折山道上,近處人影還清晰可辨。稍遠一些、便似籠了層青煙,頭腳輪廓已不甚分明。
楊朝夕碌碌多日,在洛陽城中確是做出不少“大案”來,惹得公門留意、江湖矚目,算是在神都洛陽展露了頭角。
然而,自那日不慎、與覃清落入崔府山翎衛之手,又困在鐵籠中,親眼目睹花希子崔琬被爹爹崔曒逼迫後,便再未見過崔琬,更未聽到或是留意到與之相關的訊息。而自己也只專注於諸事與武功,卻將她全然忘在了腦後。此時被覃清罵作“天性涼薄、全無心肝”,他自己竟也覺貼切非常。
聖女李小蠻見覃清泫然淚下、泣不成聲,又看楊朝夕摳著指甲、低頭不語。當即將覃清手裡托盤接過,又拉著她坐下,撫住她肩頭道:
“覃姑娘快莫說氣話。你與楊公子早便相識,處在一起的時日,比……比小蠻可長得多哩!他若是薄情寡義之人,何必念念不忘、去給羅柔報仇雪恥?又何必夜闖潁川別業、將崔六小姐從那龍潭虎穴.裡救出?
旁且不說,單說那回你二人被崔府山翎衛、拘在囚車裡一天一夜,他又是如何待你?還有早先一回,他知徒弟小豆子被惡犬咬傷,是如何拉著你、將那紈絝暴打?又如何捆了鷹犬,帶回乞兒幫……”
“不要再說了!嚶嚶……”
覃清一把開啟小蠻手臂,含怒噙淚,打斷她道,“清兒自知方才話語失了輕重,冤枉了你的楊公子!可若非當年齋壇比武、陰錯陽差,楊師兄與崔師姊定下比劍之約……以至崔師姐由忿生愛,情根深種!她、她又怎會對族中聯姻那般抗拒?又何必違逆崔世伯、做那不淑不孝的女子?!”
“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便在這時,一道渾厚且滄桑的男子聲音,在幾人耳畔響起。
三人循聲望去,卻是反應不一:
楊朝夕當即認出此人,正是方七鬥之父、東籬茶肆掌櫃方夢得,忙拱手作揖。
聖女小蠻雖不識此人,但觀其袍衫儒雅、氣度不凡,亦站起身來,攏手作焰,行了個聖火禮。
唯有覃清對方夢得愛答不理。收了托盤、斂了眼淚,冷哼一聲,扭過身去,不肯與他多言半句。
方夢得不以為意,笑捻數莖須,接續又道:“然少年人耽於情愛者,卻如過江之鯽,大都自討苦吃!須知世情蕪雜、瑰麗萬千,又豈止男女私情這一點點甘苦?沉湎其間、而不肯自脫者,又何異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兩耳塞豆,不聞雷霆’者歟?由此觀之,情之一字,為福不多,為禍不淺!不如戒之。”
楊朝夕知這位方世伯最崇儒道、又博學多才,這番諄諄告誡,實是苦口婆心。乃是以過來人的身份、為三人規箴開導,心中敬意又多了幾分。
小蠻卻從這話中、聽出幾分禪理,登時抬眸戲謔道:“尊駕所言,自是有理。然天地生人、便分陰陽,陰陽交泰、人道興昌。斷情絕欲,大違人道,實是釋門為倡修行、強人所難之法……何故尊駕、竟未覺察?”
方夢得聽得一愣,登時語塞。片刻後才自嘲道:“好個伶牙俐齒的番邦女子!學問見識竟在老夫之上。祆教果然藏龍臥虎,是老夫言語唐突啦!”
“方世伯說得輕巧,若情可戒、又何必弄出個釋門來?就會上嘴唇碰下嘴唇,掉書袋、搬道理……被小蠻姊姊懟了,也是活該!”
覃清驀地轉頭、雙眸微微紅腫,幸災樂禍道。卻是罕見地與小蠻同仇敵愾起來。
眼見方夢得吹須瞪目、胸中氣鼓鼓,楊朝夕忙岔開話頭,起身解圍道:“方世伯,小侄正有一事不明。為何你竟親來此處,還教覃師妹扮成端茶夥計的模樣?”
方夢得這才面色微緩,指著女扮男裝、一身夥計行頭的覃清,老大不高興道:“還不是他爹爹老覃、不放心她來這是非之所,叫老夫照應一二。恰好我那‘東籬茶肆’,有些夥計練過幾年拳腳、想來此開開眼界,便將烹食煮茶之具俱搬了來,順便賺些銀錢。這小妮子旁的忙也幫不上,便只好安排做些灑掃之類的輕省活計……”
“哼!方世伯門縫裡瞧人!本姑娘在觀中時、什麼活計不曾幹過?偏只當我是粗使的女婢,真真是牛鼎烹雞、明珠彈雀!”
覃清不待他說完,已然撅起小嘴,雙手叉腰,氣哼哼反駁道。看得楊朝夕與小蠻兩個,亦是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