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窗含月,簾幕驚風。
崔琬看清黑影,戒備之色才收起了幾分。
旋即揚手一拋,那雞毛撣子幾個翻轉,確然無誤落入一隻三彩瓶中,發出“噔啷”聲響。
小蘋猶自更咽難言,崔琬卻忙身形一錯、繞過她們,重將窗扇掩上,終於舒了口氣,向小蘋身畔之人道:“小蠻姊姊,怎地是你?如今府中多的是元府鷹犬,你貿然跑來,只怕不易脫身!”
小蠻見一別數日,這位崔府六小姐縷帶又寬、玉肌清減,愈顯形容憔悴,不由為之黯然。
聽她話中關切之意,也是心頭一暖,當即展顏道:“這位小蘋姊姊雖弱質女流,卻忠肝義膽、甘冒大險,將貴府變故傳於覃丫頭知曉,實在令人動容!
是以我才趁夜而走、將她送回,免得被他們察覺,對貴府不利。況且那潁川別業、我也去過幾回,如何應對這些爪牙鷹犬、倒也頗有心得。嘻嘻!”
說話間,小蠻已助小蘋將汙糟的衣裙、繡履除下,丟在一旁。崔琬也替她散了頭髮,又拈起梳篦、兌了溫水,便要為她洗頭。
小蘋自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道:“六小姐、六小姐!快莫這般……萬萬當不得如此!小蘋只是個婢子,若教老爺知道小蘋亂了尊卑位份,定會攆出府去的……”
崔琬手中一停,語帶歉疚:“若非替我傳信,你又何至落得這般狼狽?也罷!這房中諸般擺設、你比我可熟悉得多,快去梳洗一番、早早歇息,不必管我。我同小蠻姊姊說幾句體己話。”
小蘋乖覺,福禮應下,剗襪繞出屏風,往外間去了。
崔琬這才拉過小蠻雙手、就書案前坐下,眸子晶瑩道:“小蠻姊姊!你肯親身來此,琬兒不勝感激。實不相瞞,琬兒所以叫小蘋去給覃師妹傳信,其實便是想借覃世叔與貴教之力、救我脫離此地。
那日你同覃世叔從我這裡走後,琬兒便託府中幕僚出去打聽,來便知小蠻姊姊不但是祆教護法,更貴為聖女、地位超凡!只是琬兒與姊姊不過一面之緣,又逢如今景況,實在走投無路,才想出這法子來。
今夜竟得見姊姊,琬兒實是喜不自勝。為擺脫那奸相元載一門禽獸,便在此厚顏相求:懇望姊姊能仗義出手,將琬兒從這牢籠裡救出去。琬兒此生、便只鍾情衝靈子一人,若不得相偕共老,情願老死閨中!”
說著,崔琬竟“咚”地一聲、跪在小蠻面前。兩行珠玉迸濺而下,很快便打溼了前襟。
小蠻一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登時疙疙瘩瘩、五味雜陳:
她自然曉得崔琬所以如此抗拒,皆因楊公子而起。但看今日情狀,崔琬用情之堅定、心意之決然,其實更在自己之上。而她卻一直囿於聖女身份,始終不敢對楊公子有太多奢念。直到愛戀滋生、難以自抑,才將不似初時那般瞻前顧後,卻也只是遮遮掩掩、表露些心意出來,盼著楊公子能意會。
然而諸事無常,難如人意。那次神都苑之行,迫得聖姑不得不離教而走,更叫神醫王冰暫代教主一職。於是幾日之間,教中情勢便暗暗起了變化,一些教中護法、傳教使對她這個聖女的態度,顯然少了敬慕、多了敷衍。她在教中處境每況愈下,到得近來、幾乎只剩個虛名。
加上那夜束手束腳、半推半就,與楊公子暗暗行了周公之禮。當時頗覺甜蜜。後來被李少辰誆回教中、險遭戲侮,再回想前番作為,羞赧後怕之餘,卻盡是苦澀滋味。明知與楊公子有緣無分,卻偏要飛蛾撲火、著意強求。若非守宮砂尚在,只怕她現下,早被教眾焚成了一具焦骨……
念頭閃過,不禁對崔琬生出幾分羨慕之情。小蠻連忙將她扶起,一臉苦澀道:“琬兒快莫如此!你我其實同庚,小蠻生辰、不過比你早幾個月罷了,呼我漢名便可……至於出手之事,小蠻既已來此,自然不會置身事外!
只是……教中諸務,皆有王教主並天極、地維、曜日、神火等幾位護法操持決斷,小蠻之言、實在微不足道,只怕叫你失望。不過此間情形,我回到教中、定會與覃湘楚細說,想來他也不至於袖手旁觀。”
崔琬聞言,心中剛升起的熱切、立時便涼了大半。小蠻雖肯出手,可她一人勢孤,又如何與權傾朝野、又老奸巨猾的元載相抗?稍稍一個不慎,還可能將自己也摺進去……
於是崔琬盈盈再拜,強按悲慼道:“是琬兒唐突,此事難為姊姊了……那元載在朝中一手遮天,所驅鷹犬、皆是禁衛。實不宜以卵擊石……若小蠻姊姊果真垂憐琬兒,便勞煩你尋到衝靈子、代我傳句話去……琬兒與他的比劍之約、只怕是難以成行了……”
一語未了,終於強撐不住、掩面慟哭起來。
望著崔琬悲慼模樣,小蠻心頭矛盾重重。既想盡力幫她一次、逃過元氏逼婚,卻又不願楊朝夕與她再生瓜葛。
纖唇幾度張開,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只得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肩頭和背脊,重重點了點頭。
接著挑起簾幕,掀開窗扇,輕輕一躍,便消失在暗青色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