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輝入戶,殘月如鉤。
永泰坊覃府後院,東邊一排房舍內,鼾聲此起彼伏。有的如獸吼,有的似焦雷,混在一起,震耳欲聾。
房舍中那道兩丈餘長的土炕上,歪歪斜斜躺了十多個人。其中一人了無睏意,向右面裝睡之人道:“天極老哥!覃丫頭不是救回來了嗎?作什麼整夜地唉聲嘆氣?”
天極護法覃湘楚翻過身來,看著眼前這人認真道:“地維兄弟,你若有個女兒,忽然曉得終有一日、她會跟某個臭小子睡在同一張榻上。且從那以後,她心裡頭不光有爹孃、胞弟,還要給那臭小子留一大塊地方。你便也會如我這般,心中好不是滋味……”
地維護法葉三秋嘴角微揚、明知故問道:“天極老哥說的,不會是楊少俠吧?這少年秉性純良、心懷正氣,可是不可多得的良婿啊!老哥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覃湘楚苦笑道:“可這楊少俠,心裡未必裝著我家清兒!昨日施救時,他與清兒皆中了‘玄花如夢散’之毒,那時他懷裡摟的雖是清兒,嘴裡卻叫著旁的女子名姓……清兒這傻丫頭,縱然能與他修成正果,怕也要吃一番苦頭。唉——”
葉三秋哈哈一笑:“天極老哥,你這便有些著相啦!自古而今、大凡有幾番能耐的男兒,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花團錦簇?旁的不論,單說天極老哥的妾室、寵婢,怕也不止一手之數吧?難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覃湘楚面色一僵、微尬道:“我、我覃某人貴為皇商,若無幾分排場,如何與那些達官顯宦交遊往來!倒是地維兄弟你,又為何一夜不睡、像條蛇似的翻來覆去?”
葉三秋也學著他長嘆一聲,才幽幽道:“那日便在此宅,聖姑在我上丹田中封了一道‘離火之精’。初時倒不覺得如何、便如沒事人一般,這幾日每每催動內息,便覺頭腦燥熱、昏然欲睡。誰知到了夜裡,雖睏意翻湧、卻難以入眠。如今半月之期將至,若聖姑再不收回這道‘離火之精’,只怕當真要變成個痴傻之人。”
覃湘楚當時便在左近,自然曉得這事來龍去脈,便寬慰道:“那日聖姑交代你之事既已辦妥,火氣定然早便消了。天明後,老哥便陪你去拜見聖姑,想必她也不忍心教中、再平白少了你這樣一個好手。”
葉三秋這才心中稍安,忽地拍了拍另一邊四仰八叉、睡意正酣的兄弟道:“神火,快五更天了!莫貪睡啦!再躺一會,陪我去院裡過過招!”
神火護法祝炎黎鼾聲驟停,哼唧了幾聲、才含含混混道:“地維,你這夜貓子不睡,老子還沒睡夠呢……過招?你尋旁人罷!昨日給你們尋鎖子甲、可累壞了……”
葉三秋見他側轉過身、還要再睡,忙一把又撥了回來:“神火,記得昨日,聖姑初時要你尋三副鎖子甲,你尚且愁眉苦臉,為何後來、竟送過來八副?”
祝炎黎被他一攪、登時睏意全無,見問及鎖子甲之事,不由洋洋得意道:“哈哈!這便是我神火智勇雙絕、做事得力之處!還記得聖葬那日、城北東丘,揮匕自裁的六個鎖甲衛麼?當時便是雙戈衛的兄弟們,尋了個僻靜處,將那六人連甲帶弓地埋了……”
葉三秋登時明白過來、面色一變,驚道:“所以你又帶著雙戈衛兄弟,將那六人屍首挖了出來、取了鎖甲……再加上你們偷來的兩副,一齊送到了
南市這邊?”
祝炎黎被他打斷話頭、卻不生氣,點頭笑道:“便是這般!天極兄弟果然一點就通……呃——你幹什麼掐我脖……快、撒、手、要、出、人、命、啦……”
葉三秋氣不打一處來,依舊掐著祝炎黎脖頸,咬牙切齒道:“你、你竟然給咱們穿死人身上的鎖子甲!還是埋在土裡十幾日、又挖出來的死人!我說那鎧甲上、何故總有一股子怪味……啊!啊!啊!我掐死你——”
聽見兩人爭執,幾道身影當下自炕上坐起、圍了過來。
祝炎黎彷彿看到了救命稻草,忙手舞足蹈叫道:“快!快……拉開他,我、不、成、啦——”
眾人面色古怪,卻不動手。忽聽覃湘楚淡淡道:“神火此舉,著實缺德,這般掐死,太便宜他了。不如剝了衣衫,結結實實打上一頓。嗯!叫他下輩子長個記性……”
眾人聞言,一擁而上。幾息後,房舍中傳來殺豬般的慘叫聲。
晨光初綻,黃鶯噪院。
楊朝夕少有地睡過了頭,剛撐起半邊身子,竟被透窗而入的初陽、晃得睜不開眼。
左肩上創口又好了許多,對於這傷愈速度,他還是頗為自傲。想起昨夜與柳曉暮一番長談,如今怒意全消,才知道她其實是一番好意。只是恰好撞上他心緒不穩,竟差點又鬧得不歡而散。但要他登門致歉,卻是又抹不開面子。
矛盾重重間,隨手從包袱裡翻了副衣袍換上,慢慢踱出客房、轉至前院。卻見小猴子正立在空地上,專心致志練著步法、身法、手法。正堂前寬簷下,覃明正扶著小豆子、在一旁瞧著小猴子,不時偏過臉點評幾句,聽得小豆子連連點頭。
楊朝夕步履微聲、行至近前,忽覺臉上微熱,不由撓了撓鼻子:“智遠小禪師,不知覃師妹腿上如何了?昨夜歸來太晚、又有覃世叔在場,實不便多嘴過問……”
覃明卻是大喇喇道:“姊夫見外啦!以後叫我俗家名姓便可。阿姊現下還賴在榻上呢!你想知她傷勢,直接敲門去看便是,我絕不告訴爹爹,嘻嘻!只是有一樁,姊夫今日若得空暇,須將那‘捕風捉影手’再演練一番給我看。那個龍幫主小氣得很,說什麼也不肯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