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輕籠四野,圓月孤懸城頭。
長夏門城樓上,元仲武肆無忌憚的笑聲,彷彿一根根尖刺、接二連三地扎進祆教眾人胸口,惹得人怒火中燒。
曜日護法張松嶽,一手提著昏死的邵易飛,一手寒刃抵在他脖頸間。每逼近一步,行營長矛隊的兵募、便心懷不甘地退後三尺。
行營之中,自來等級森嚴、上令下行,不容許有絲毫折扣。“老兵欺侮新兵”“官高一級壓死人”的情況,在這裡比比皆是。故而,但凡願與兵募同甘苦、共進退之人,在兵募們心裡,便是甘願為之效死的將帥。若這將帥還精通行兵佈陣、能帶他們克敵制勝,那便無異於神明一般的存在!
畢竟一入沙場,兇險便會無時無刻、長伴左右,生死成敗全在將帥一念之間。任何一道軍令傳下、便須無數兵募的性命去填,任何一場勝蹟、都是無數屍骸堆砌而成。一將功成萬骨枯,實是泣血箴言。
而懷化中侯邵易飛,便是這樣的將帥。雖一向治軍嚴苛,卻能體恤兵卒、賞罰分明。歲歲出徵西防,每每身先士卒,行營中兵募誠服、將士用命,皆言“追隨邵中侯、碧血不白流”。生有厚賞,死得其所,縱然某一場交兵有去無回,也不用擔心朝廷撫卹、被中途“截胡”,到不了遺孀孤子手中,自有邵中侯為他們做主。
然而此時,邵中侯失手被擒、生死不知,城樓之上竟還有人傷口撒鹽,完全不將邵中侯的安危當回事。只此一項,便已惹了眾怒。
兵募中早有隊正、夥長、什長之類的小將,轉身向城頭跪拜,請求城上主官下令放行,好救下邵中侯一條性命。然而,那元仲武雖深諳朝堂爭鬥、於行伍之事卻不甚了了,只是望著步步緊逼的祆教之人,笑意漸收、眼神凝起,對行營兵募的請求,完全無動於衷。
待張松嶽提著邵易飛、與眾教徒步入一箭之地時,卻見元仲武單手一揮,許多宿衛立時張弓持弩,將烏黑的箭鏃對準了張松嶽等人心口。只消一聲令下,任憑這些祆教妖人武藝如何精湛,多半也要折在此門。
張松嶽望了望城樓上的反應,又看了看兩側兵募的神情,便知這回賭對了。不禁氣沉下丹田,朗聲大笑道:“鼓聲未歇,我等入城,不知觸犯了哪條律令?值得諸位如此興師動眾、夾道相迎?”
城樓上眾人,其實距離張松嶽一干教徒、少說也有三十丈。這一聲大笑卻是字字清晰、底氣十足,竟令得守城校尉與眾宿衛心頭微怔:似乎有幾分道理。此時宵禁未開,祆教教徒為何不能入城?況且一旦放入城中,便是籠中獸、甕中鱉,想怎麼揉捏、便怎麼揉捏……
元仲武一聽,頓時七竅生煙!今日自己率隊阻截祆教聖女,折戟逃回,本已是顏面盡失。豈料這些祆教妖人厚顏至此,居然倒打一耙、反口詰問守城眾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仲武雙眉倒豎、口齒大張,“嗚哩哇啦”罵了半晌,城下眾人卻只覺如蚊蟲哼鳴一般,側耳許久、卻聽不甚分明。元仲武見自己一通呵斥,城下之人卻是滿頭霧水的模樣,頓時也明白了問題所在,一把拽來身旁“巴州雙傑”九尺瘦子白杆杆,聲色俱厲道:“告訴這幫妖人!本官之威、不容挑釁,有膽便來闖,定叫‘聖女’不得好死!”
九尺瘦子白杆杆,脖頸微扭、媚態自生,一聲輕咳後,尖細嗓音便響徹長廈門外:“祆教的憨憨!想進洛陽城?哼!哪有這般便宜!先把‘聖女’給元公子暖床,再跪在城下、各人摑臉三百。若能叫元公子氣消了,才放你們入城!不然,便都橫著進來吧!”
張松嶽冷笑一聲:“死娘娘腔!不如你自己洗剝乾淨、給你家元公子通房暖床如何?本護法平生只敬漢子,似爾等這般半陰不陽之人、還是殺了乾淨!”
白杆杆聽了前半句提議,竟偏頭思索起來、看上去頗為意動。待聽完後半句“半陰不陽”,登時將手一摔、腕抵腰間,火冒三丈道:“你、你……仙界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人家便殺了你、剝皮做毯!”
白杆杆說罷,雙手揮抖,面目猙獰,便要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先將張松嶽闊臉抓花,再亂刀斬碎……
卻不料元仲武早已怒不可遏,忍著心中惡寒、將白杆杆一把開啟,扯著嗓子叫道:“放、箭!”
“咻!咻!咻……”
霎時間,弦鳴箭響之聲,紛紛撲面襲來!
許多行營兵募,競相低頭頭揮矛,紛紛擋在邵易飛身前,結成一面厚實的人牆。
叮叮篤篤!箭鏃與鎧甲碰撞的聲響,如雨點密密砸在烏瓦之間、土牆之上,頗有幾分勇決與壯烈。便連“始作俑者”張松嶽,都不禁為之動容:
這個懷化中侯、還真是深得人心吶!若果真取了他性命,這些丘八們,豈不要立即掉頭、與自己和教中兄弟們拼命?
想罷,張松嶽更不遲疑,趁著箭雨稍緩的間隙,高聲喝道:“保護‘聖女’,速速入城!”
一干教眾齊齊應下。一面揮動手中兵刃、撥開箭矢,一面以身護住“聖女”,矮身綴在眾兵募後面,向著長夏門疾步衝上。不時便有身中數箭、難以為繼的教徒,一頭倒在“聖女”身側,再也沒能起來;旁邊的教徒立即將缺口補上,繼續護住“聖女”,頂著箭雨,一往無前……
穹廬星月交輝,城門血腥四散。
箭雨刺破空氣,發出令人膽寒的低吟,劃開了臉頰、洞穿了咽喉、沒入了胸膛……濺出星星點點的血花,生機便在這血色瀰漫間、飛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