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父親的親筆信,信寫了足足三頁紙,落款的時間是半年之前。我以為我從家裡出來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會和他有一點聯絡。段彪有他的禁忌,有他不願意提起的過去。我也有,我不願提起的就是我的家庭,入伍時家庭一欄我填寫的是父母雙亡,而事實上,我還有一個父親健健康康的活在這世上。之所以我不願提及,因為他的身份是北平維持會的副會長,也就是地道標準的——漢奸。
為了這個我被學校的同學們取笑看不起,我回家和他大吵大鬧,最後憤然離家出走,我甚至登報宣告和我的父親斷絕了父子關係。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想起他,我以為我再想起他,也一定都是怒火萬丈和滿腔的怨懟。可是現在我發現我錯了,我在讀到第一行字“思虎我兒,見字如面”時,就控制不住的潸然淚下。我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堅強,我逃不開血濃於水的親情牽掛——哪怕他是人人唾罵的漢奸走狗賣國賊。
我把信件妥帖的放在貼身的衣兜裡,急忙的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因為毛小豆一臉疑惑的走過來:“安子哥,你咋了?”
我把臉藏到陰影裡:“沒事啊,眼睛被土迷了一下……毛豆,你有事嗎?”
毛小豆忙說:“我是問你借支筆,我要給家裡回封信,嘿嘿。”
我摸著口袋:“我哪有那種稀罕玩意,你去團長指揮所,那應該有……噯,你認識字嗎,怎麼寫回信?”
毛小豆撓撓頭:“他們都沒幾個識字的……有認識的就幫著寫唄。”
大老粗們接到了家信,可是並沒有多少人是識字的,於是少數識字的傢伙就像是表演一樣,當眾讀著所有人的來信。毛小豆可能是想起了某個讀信的場景,咧著嘴笑:“一排馬順媳婦兒來的信可是笑死人了……”
那一定是涉及到了夫妻之間的隱私了,也被這幫傢伙拿出來當眾朗讀,這成了丘八們今天得到的額外的快樂。
我:“你想寫什麼,回頭我幫你寫吧。”
毛小豆喜道:“那可是太好了……我就是想告訴俺爹俺娘,不要惦記我,告訴他們,等我打完鬼子就回去了。”
“就這一句話?”我有些好笑,幾百裡甚至上千裡的路途,就寫這一句話寄出去,可真是浪費了感情。
“哦,對了,就說我也惦記著他們,等我回去就都好了。”毛小豆憨笑著。
我心想著寫信的時候,要給他加上一些話才好,這實在是太簡單了。
很快我就聽到了那個叫馬順的家信,因為某個丘八又在故意地拿捏著尖細的嗓音大聲念著:“…馬順,你啥時候回來……俺都想你了……你想俺不?……俺不在你身邊,你可不許找野女人……你要是找野女人,俺就給你找個野漢子……哎哎哎,別搶別搶,搶爛了我可不管……”
一個窘迫大於惱怒的聲音笑罵著:“狗日的,咋又唸了一遍……”
然後是在鬨笑中,更多的聲音重複著這句話:“馬順,俺都想你了,你想俺不?……”
見龍灣陣地的黑夜在這喧鬧中彷彿也在減弱著肅殺氣氛,而平添了一些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