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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0 長夜(下) (1 / 5)

昏昏沉沉地醒來時,他覺得身體正漂浮在雲端。周遭的空氣如春雨季一般潮溼,寒意借水氣滲透了厚重的外套與棉襯衣,一直沁入骨髓裡。唯獨右肩被烈焰炙烤著,灼刺感糾纏不去。但疼痛也十分遙遠,就像隔著溼絨布觸控到了滾燙的鐵鍋;比之往日被皮帶抽打或菸頭燙傷時殘留的印象,眼下這樣持續而微弱的痛覺刺激反而容易適應。

腦後部也有痛感。踝、橈關節都緊貼著堅硬的豎杆,輕微施力就會讓粗糙的捆繩勒陷進肉裡。大致明白了情況,他繼續閉著眼睛,聆聽周遭聲響。

有人在地板下走動,先開啟了水龍頭,接著又從冰箱裡翻找東西。動靜聽上去只有一個人,大約是從後窗那兒進來的吧。在拆掉安全系統來製作活動感應陷阱以後,這棟樓房本來就已接近不設防狀態。為了防範“眼睛”,但凡能夠聯網的裝置也儘量避免使用,如今被人入侵也並不出奇,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被鎖定地址。到底是哪裡沒做好呢?思忖間,入侵者已走上樓梯。或許因為攜帶著重物,入侵者的腳步聲有些笨拙,在狹窄陡峭的臺階間磕磕絆絆,發出陣陣液體潑灑和硬物撞擊的聲響——聽到這種聲音,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身上已經完全溼透了。

腳步聲來到二樓。因為真正重要的工作室位於地下,形同擺設的二樓臥室從未被費心陳設過,來人只需站在樓梯口便能將室內空間一覽無餘。曾蒿不但能聽見對方細微卻急促的呼吸,甚至能察覺到敵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想過被抓到後的種種可能,也並不在意客人對自己的保證是否真能應驗,心中卻隱隱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太安靜了。無論在設想的哪一種情境裡,他被抓住時面對的總不該是沉默;也想從那陣細微的呼吸裡分辨出入侵者的情緒,卻什麼都聽不出。他沒有客人那種不可思議的嗅探能力,卻還是覺得家中進來一個非常陌生的東西;入侵者既不興奮也不緊張,只是步履蹣跚,吐氣沉重。

突然間,大片冰水混雜著冰塊自頭頂澆來。驟降的刺寒使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眼瞼微一顫動,就聽到鐵桶被丟到松木地板上時的撞擊聲。

“啊,”他聽見入侵者說,“你已經醒了。”

再偽裝也是徒勞,他只得睜開眼睛面對敵人。在二十平左右的臥室內,由於是三面開窗的設計,即便夜裡不開燈也能大致分辨格局;再加之對日常居所的熟悉,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是被綁在床邊的木質舊扶手椅上。木椅的襯墊上總有一股松節油與腐草混合起來的怪異氣味,據說前任屋主去世前時常在椅上昏睡。

入侵者就坐在床邊。在被擊打後腦而昏迷前,曾蒿曾短暫看見過對方,知道並不是圖書館裡遭遇的老人,而是一名二三十歲的壯年男性;至於更具體的相貌細節他卻無暇端量,更無法斷定是不是“眼睛”的人——從時機判斷固然是這種事件的機率最大,但也並非沒有橫生變故的可能。如眼前這處偏僻冷清的自建樓屋,大部分謀財的竊賊雖不屑一顧,真正淪落到窮途末路的人,譬如逃犯或欠高利貸債者,說不定就會動鳩佔鵲巢的念頭。

絕非心存僥倖,然而眼前出現的入侵者,無論如何也不符合他的預想。比起歷盡辛苦逮住目標的獵人,對方給他的印象反倒更像是被人追捕的逃犯。無論是泥濘的衣著、凌亂的頭髮還是臉頰的傷痕,都完全沒有狩獵者的從容;這些姑且能歸為喬裝的話,那雙因憔悴而眼眶深陷的眼睛也佐證了他的感覺:這個人的目光裡沒有勝利的色彩,唯有疲倦與狂亂。與對方呆然相望間,他連未睜眼前的恐懼也忘卻了,心中之情唯餘疑惑。

對方也上上下下地看他,一遍又一遍,彷彿想要從他身上找到某種妖怪的特徵。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這個陌生人才說:“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樣。”

對此,曾蒿不知該如何應答,唯有說出真心話:“你是誰?”

“我是誰?”男人重複道,彷彿覺得很不可思議,“你不知道我是誰?”

為什麼自己應當知道呢?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自己所能作出的貢獻,唯有將看守者從位置上掃除而已。既然任務已了,“眼睛”派出怎樣的人來追捕都沒關係。無論是這個世上最精明幹練的人,最危險兇惡的人,最聲名顯赫的人……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此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會認識自己,未免太把自身當作一回事了。

男人突然起身,依次走過三面有窗的牆壁。在等曾蒿歸來的時間裡,他肯定檢查過小樓的基本構造。此時他先是把厚重的遮光窗簾全都拉下,杜絕外人自窗外窺探的可能,接著才走到樓梯口,準確地開啟位於床頂的吊燈。

燈光吃力地閃爍片刻,終於讓整個房間變成了昏黃色。由於吊頂燈的燈泡久歷時日,曾蒿也沒有費心思去更換,二樓的照明一直都是這麼差強人意。明明只是勉強夠人看清東西的溫和光亮,他的視野卻反而陣陣發黑。後腦處的疼痛可以解釋這種畏光性的由來:在右肩遭到槍擊後,對方緊接著又用某種硬物擊打了他的枕骨,將他打暈過去。因為受震盪的部位是腦幹,或許視覺系統也有所損傷——想到這裡,心中困惑益發濃烈:明明可以選擇擊打下顎與後頸,或者直接使用麻醉藥物,對方卻找了一處致命弱點來攻擊他。難道“眼睛”沒有想到訊號發射器的事嗎?那未免太遲鈍了。

這樣仰著頭思考片刻,自他後腦貫穿至眼球的眩暈感逐漸消散。濃霧般的黑暗後透出房間的輪廓,接著則是站在他面前的入侵者的面孔。

之前,對於未能提前佩戴夜視的曾蒿而言,其實只能分辨那些最明顯的特徵,譬如帶痂的傷痕與刺人的目光,而對這張臉的整體印象卻僅有病態:顴骨因為消瘦而微微突顯出來,左眼下方偶爾不自然地抽搐,就像附近的面部神經受損過;而既然是面部受到某種事故損傷,與之相鄰的大腦可能也同時受損。

如果是個精神病患偶然逃進了自己家裡,那麼整件事就和“眼睛”毫無關係,他也難以再對失控的事態加以挽回。不過,隨著在燈光下進一步端詳,他對碰到陌生瘋子的擔憂反而減少了。男人臉上帶著平靜思索的神情,顯示出穩定可靠的心智;雙眼的瞳孔大小與顏色有輕微差異,像是某種眼科手術的後遺症——左臉不自然的抽搐大概是受視覺影響吧。確認今夜的際遇並非純粹巧合,他才後知後覺地做起了常人早該去做的事:去看這個人的長相。

重獲新生後,他的各項基礎素質都遠超過去,偏偏對人類面孔的整體性識別能力反而下降了,也就是成了所謂的臉盲症患者。常人只需看一眼就會自然而然形成整體印象的熟人面孔,他卻如背誦一組數字般,必須有意識地去運用記憶力,將各種五官的特徵分門別類的儲存起來。雖然足以維持正常社交,卻唯獨在透過照片識人時非常容易出錯。不必說拍攝時間與後期處理的問題,單是拍攝工具本身帶來的鏡頭畸變,都會極大程度干擾他的判斷。

初看眼前人的五官時,他沒有產生特別有用的聯想:額頭大致為平寬型、眉骨與鼻樑高突而顴骨平滑、眉頭低且尾部外挑、雙耳偏高並中度外招、嘴唇較均值稍寬且薄……拼湊這些特徵,腦中所能聯想到的是學生時代裡受到老師和同學追捧的“明星學生”——似乎總是在各種場合裡爭搶旁人的注意,儼然把周遭一切視作陪襯自己的舞臺裝置。如果這名入侵者不是因為病態的消瘦與精神困頓,大概也會是盛氣凌人,隨時隨地都像在暗笑他人的型別吧。

並不相信所謂的面相真能代表主人的性格特徵,只不過純粹以相貌而論,這張臉讓他難以產出好感。乍看之下明明挑不出嚴重的缺陷,可越是仔細凝視,這副面孔就越像是虛浮不實的畫皮,無端引人心生疑慮。大概是自然呈現出的表情與真正的情緒並不相符吧?即便對方的目光裡毫無喜悅之情,嘴唇自然呈現的弧度也像在扭曲而嘲諷地微笑著。

觀察到這個特徵後,一個可能的答案突然跳進了腦海。他不由困惑地眨眼,覺得這個想法不合常理——為什麼會是這個人先找到自己呢?而且,身邊竟然連一個“眼睛”的人也沒有。

對方往後退了兩步,又坐回到床邊。“你認出我了。”男人說著,臉上真正露出了一點譏笑,“我還真以為你從沒聽說過我。”

曾蒿說:“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樣。”

“你看的是哪張鬼照片?身份證嗎?”

他漠然地搖了搖頭。對於這個問題,答案根本就無關緊要。蒐集資訊時看過的圖片資料並不止一張,只是他無法將之與本人對應起來而已。想到這裡,他的視線忽然落到床腳處,密切觀察著他的男人立刻彎下腰,把擱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在看這個?”

是一把老式的長柄黑布雨傘;沒有任何商標或記號,木質的傘柄較現流行款式更粗笨一些——被客人戲稱作“魔杖”的這件東西,自從被他拿回來以後,只經過最簡單的清洗擦拭,隨後就被擱置在工作室裡。因為知道這是可能引起靈場現象的裝置,沒有相應裝置的他也不能貿然加以研究,更喪失了想要去了解的興趣,這兩天裡一次也沒有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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