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忘記您上次是對誰說了這句話。”
“上次歸上次,我們倆的關係怎麼是那東西好比的?”羅彬瀚說,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我們可是同一條船上的,對吧?”
一道鐳射擦著他的腳尖射入地面,讓他把剛邁出的步子收了回去。“為表誠意,”李理說,“請您先將武器上繳,同時保持我們當前的距離。”
“這你要我怎麼繳?”
“我相信您做得到。從紅外檢測的結果看,您的影子最遠能延伸十五米。我知道它是受您操控的,您也可以再給我表演一手。”
羅彬瀚的眼睛瞟向地面,手指微微一曲。黑影又從草叢裡鼓了起來,從頂部露出彎刀的刃口,好似毒蛇向天吐信。它慢慢地遊向李理,在距離她還有好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就是極限了。”羅彬瀚說。他手指一彈,把彎刀拋落在李理身前。
李理沒有俯身去撿,只是用左手掌心對著地面。彎刀自己跳進她的掌中。“哎呀!”羅彬瀚說,“你也會這一手?”
“磁場技術的小應用。”李理說。她在羅彬瀚的注視下掀開外套,把彎刀插向自己的側腰,一直連刀柄都按了進去。看來那塊地方本來就是一個儲物空間,沒準原先就是用來存放麻醉劑的。“您現在可以說說馮的下落了。”
“啊。”羅彬瀚說,“馮芻星就在那間屋子裡。”
他指了指他們側邊帶庭院的雙層農舍。就在距離田地最近的小路邊,那堵種著紫薇花與楊柳的院牆事不關己地矗立著。它位於羅彬瀚的斜前方,僥倖沒有受到鐳射束波及。
李理並沒有看他指的方向,至少沒用臉上的眼睛看。“那裡沒有生命反應。”
“你怎麼能肯定呢?屋子的牆很厚啊,何況我還把他關在一個地下室的鉛箱裡。”
“先生,”李理溫和地說,“您用對付熙德的招數是對付不了我的。我再給您三秒鐘說實話。”
羅彬瀚低下頭去看著腳尖。“其實我早把他殺了,屍體就埋在田裡。”他又抬起頭,臉上的肉鱗縫隙中蠕動著黝黑的細須。兩道鐳射先後射中他的額頭與胸口,然而這一次,他的額頭上覆蓋著自肉鱗深處散發出的陰影。鐳射正落在陰影中間,像射進黑洞裡一樣毫無反應。胸口的攻擊也沒能殺死他。羅彬瀚轉身向院牆的方向跑去,似乎想靠建築物擋住來自高處的狙擊手。他只來得及前進了三米,來自數公里外的子彈打爛了他的右腿。他倒在地上,胳膊稍微往前挪了挪,手掌又多了個鐳射貫穿的血洞。
他趴在那兒不動了,埋著頭高聲詛咒起來。他祝願那個該死的狙擊手跟他最好的朋友們一樣健康長壽。李理由著他大發脾氣,等鐳射器徹底冷卻後才說:“您沒有提過這些影子還具有防彈能力。”
“怎麼?”羅彬瀚說,“還要我給你寫張技能表嗎?”
“只是好奇您為何不索性把自己全變成影子。”
“我倒是想,可惜那樣就很難再變回來了。沒準幾年或者幾個月後能變回來吧,我反正沒試過。我可不喜歡變成影子後要去的那個地方。”
“如果您的計劃成功了,恐怕今夜以後您就會一直待在那兒。”
“才不會呢。”羅彬瀚怒氣衝衝地說,“高靈帶是另一回事。那兒可不會有一堆玩意兒在你耳根子邊嘮叨,非要你做些對的事情。”
“我們改天再看看吧。”李理回應道。她的語氣完全就是一位稱職的幼教老師。“等您從手術檯下來以後,我們可以再繼續探討高靈帶現象——”
這時羅彬瀚距離院牆還有二十多米。他流出的血卻深深地滲入土地,沿著草根蔓延開來。在那短暫的瞬間,他腦中想的是一些關於“人體”和“體內”的定義。很古怪的一點是,他記得周雨曾對他說,在醫學和拓撲學的角度上看,人的腸道、胃和肺都屬於外環境,這就意味著胃酸和腸液其實都在人體外部;而血液卻是貨真價實的人體內環境。是血的流動帶來了生命的運轉,正如思想的流動構成了他眼中的靈魂。
影子平時就藏在血裡。他如今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了。當血自體內流出,正如靈魂脫離了軀體時,它所蘊含的生命力量也在逐步消散,或許這是因為它已退出了系統的迴圈。可是,至少在流出的血尚未進入另一種迴圈以前,在它徹底冷卻和變質以前,影子仍在其中。影子還連線著血與主人。
農田間,牆根下,花壇裡,他曾不斷地用刮刀切開血管,不斷地澆灌大地之下的根莖。有時他沒有掌握好分寸,等十二秒後再回來時,離體的血液裡已不再有影子,一切都前功盡棄。這其中的尺度很難把握,給他的準備時間也太倉促。但他的確非常愛惜那盆紫薇,還有那幾株柳樹。血在泥土中一點點爬行,就像一個人使勁用指甲尖去觸碰操縱桿。
李理已經從內部頻道傳送了一道最新指令。她要求退爾小組換上小型開花彈持續射擊目標的頭部,每隔二十秒射擊一次,三分鐘換一個人,十分鐘後可以調整為自動模式,只要確保微調固定架沒有鬆動。她自己則往後退了兩步,又給萊西與海雅辛發了條通知,要求他們立刻排程好無人機與心臟電擊器,一旦物資運輸到位,她會在此地直接完成臨時安裝手術。
牆根邊的柳樹枝條搖曳了兩下。起初像是風吹的,緊跟著它拔地而起,如一根龍捲風中的秸稈在空中失控擺盪。紛揚披翠的柔枝好似一根綠絨絨的拂塵,揮舞拂塵柄部的卻不是巨人與神祇的法掌,而是一道盤繞樹根的狹長影子。柳樹橫掃過他們中間的空地,狙擊彈在樹幹上炸得木屑四濺,鐳射射線則穿透茂密的枝條,打在被血浸染的土地上。他們的狙擊目標已不在原地。
李理叫停了狙擊小組的行動。她發覺腳下的紅外成像圖正在快速變化,而整堵院牆顫顫巍巍,隨時都有倒塌的趨勢。第二株合抱粗的柳樹也掙脫了泥土的束縛,沖天炮似地跳起來,接著就在空中被拉拽橫倒。數噸重的樹幹被影子當作滾木橫掃向她,似乎也想讓她嘗一嘗被液壓機碾平的滋味。在一瞬之間,她考慮了幾種不同的策略:在機體左臂外側有一排可以彈出並展開到兩米長度的高溫等離子氣刀,還有一個小型磁場牽引機,可以牽引五噸左右的磁性物體,但這兩者對於厚重的木料都效果不佳——她的對手顯然是有意避開使用金屬武器;她可以命令沃肯發射那些事先準備好的炮彈,用特殊破片和白磷把這裡化為一片焦土,清除所有影子可以利用的遮蔽物,但如此一來她的機體也將受到波及。對於影子的種種特性,她還在不斷地觀察,分析它們的能力邊界。每一種策略都能扭轉眼前的局面,卻又導向不可知的未來。而她想要的結果,應該說,最想要的結果,必須要兵行險著。
她取消了聚能器的閾值限制,把鐳射功率調整到最大。如拳頭粗細的高能射線猛烈地鑿擊樹幹,將合抱粗的樹木攔腰打斷。射擊口由於材料過熱而輕微變形,她正準備切換到備用的常規動能射擊系統,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機體的腳踝,猛然將她拽離地面,倒懸在空中。更多的影子從草地裡伸了出來,牢牢拽住她的右臂,將它彎曲著捆縛在背後。她將動力系統的功率增高來嘗試掙脫,但影子的力量似乎無窮無盡。機體內的部分脆性材料很快就達到了壓力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