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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4 至樂(下) (1 / 4)

羅彬瀚把鳥顱骨放低了一點,越過它的頂部打量這個新來的小鬼。她是獨自一人出現的,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淡粉色棉套頭衫,胸前印著戴紅蝴蝶結的盜版卡通貓,懷中抱著臺十寸左右的平板電腦,行走時顧盼東西,像在尋找某個理應出現的人。

她早就看見了羅彬瀚,可並沒顯示出特別的興趣,相反特意繞開了紫杉樹,在眾多作坊的屋簷底下徘徊。顯然她的養父母教過她如何應對路邊的陌生人。羅彬瀚瞧見她扎得高高的麻花辮在腦袋後甩動,額前的齊切劉海油亮光滑,對於這個年齡的鄉鎮女孩都十分尋常。在長相上,她有同齡人普遍具備的圓潤臉頰與明亮眼睛,算是較為喜人,除此以外面板微黑,鼻頭略寬,走路時有一點羅圈腿。以他昔日所見的各類小孩為標準,她恐怕談不上是玉雪可愛,也未能在外貌上顯露出什麼智力超群的特徵。不過,也沒有誰規定神童都得把身份寫在臉上。

他沒問李理這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只用一種看待野生動物的眼光去打量她。她也在等人,時不時低頭瞧瞧懷中抱著的平板裝置,或是伸長脖子探望遠方的田野。有一兩次她很明顯地在觀察他,當她這麼做時,總是正好站在某扇敞開的窗戶或房門邊。好幾分鐘過去了,她等待的物件始終沒有出現。

羅彬瀚大致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拿起手機輕聲問李理:“是你乾的?”

“這是為了給您提供些觀察上的便利。”

“就是她了?那她現在以為自己是在等誰?”

“她以為半小時內將會有一位父母的熟客前來檢視貨料,並且需要她代為應答——因為眼下她的養父母有急事出門。”

“這小鬼還管接待?”

“她富有經驗。”

熙德與阿茲貓都沒有跟過來,可那女孩身上的裝置有攝像頭,又很防備他,讓羅彬瀚明白自己大約是無隙可乘的。但他也不急著走,而是沉浸於研究這顆剛撿來的鳥頭骨:它如此纖巧卻又完整,遠勝藝術家用象牙精心打造的雕飾;眼窩大而深陷,佔據整個顱骨的大半面積;喙部尖細如同撬蠔蚌的小刀,還保持著向下微張的弧度。

他著迷地望著這塊風化已久的殘骸。這頭骨看上去不像他熟悉的任何鳥類,儘管他深知它可能只是最常見的品種,譬如麻雀、鴿子或家雞,可死亡卻能顯示出更深層的秘密;它先剝去羽毛,再掀開皮肉,逐層揭露出那些無法從活物身上了解的真實性質。過去他從來沒意識到鳥的眼球究竟有多大。一隻活著的鳥雀,它從眼瞼下露出來的角膜部分總是小如黑豆,誰想得到鳥類的眼球其實能佔顱腔的一半以上?人要是想有這樣比例的眼睛,就得把蘋果或網球生生塞進眼眶裡。

可是,現在答案就明晃晃地在他眼前。這具眼窩空空的小骷髏活似異星生物,白如玉脂,輕如鴻毛,喙部分離的線條由中間向兩側收攏,宛如正向他促狹而天真地微笑。它們這一族都是些從恐龍時代潛伏到今天的小怪物。

你這樣倒黴的小傢伙又有什麼可快樂的呢?他在心裡問。你到底是怎麼墜到爛泥堆裡去的?興許是失足從巢中跌落的雛鳥,被路過的貓狗咬斷了脖子?或者已經老得連路也看不清楚,自己一頭撞在了樹幹上?是春雨秋霜,夏雷冬雪?還是失怙喪恃,無可依靠?你的同類見你落到這樣的地步,難道就沒有做過什麼樣的反應?它們會引以為戒遠離這塊人煙之地嗎?它們曾圍著你的遺軀高唱輓歌嗎?

他忘我沉醉在伶仃枯骨的故事裡,以至忽略了有人近前。當他終於注意到時,那女孩已經走出作坊的屋簷,快能踩到杉樹矮短的影子。她形容舉止很自然,並非怯生之輩,視線只盯他手中鳥骨。

“你在幹什麼?”她問道。聲音在同齡女孩裡偏於沙啞,語氣裡略無羞澀,直率而粗野,容易讓人高估她的實際歲數。

羅彬瀚低頭瞧瞧她,又瞧瞧手裡的鳥骨頭。“我在跟它說話。”

“骨頭不會說話。它是死的。”

“你怎麼知道它不會?”羅彬瀚說,“它只是不和你說話而已。”

他的回答把這小丫頭困住了。她那兩道粗黑濃密的眉毛皺著,眼睛裡閃爍著不服氣的神色。對自己的常識她是很有信心的,只是還不懂得如何應對成年人的狡辯。這部分技能多少要依靠經驗。

她沒有就此走開,而是繼續站在那兒思考。或許是好勝心使她忘記了應該提防生人,非得在這個問題上找出破綻不可。“那你和它說了什麼?”她氣勢洶洶地問。

“我在問它到底是怎麼死的。”羅彬瀚說,“是自己孤獨終老的呢?還是生下來就被父母丟棄了呢?”

手機在他口袋中輕震。李理定然覺得他這麼對小孩說話太欠風度,可站在他眼前的這個小鬼——這麼點工夫裡他已經把她的名字忘了個精光,因為她實在沒有半點馮芻星的影貌——根本不在乎他那句刻毒的問話。她也許尚不知情,全副心思就想著鳥骨頭如何說話的事。“它回答你了嗎?”她挑釁地問。

“沒有。它不喜歡說這個。”

“我都跟你講了,骨頭不會說話。”

“可它告訴了我別的事。”羅彬瀚說,“骨頭不跟你講話,因為你只會在餐桌上看見它們。它憑什麼跟吃了自己的人說話呢?像我手裡這個就不一樣了。反正我不是本地人,它知道我跟它一定不會有什麼過節,沒人的時候就願意跟我說話。它雖然不肯提自己是怎麼死的,卻談了很多死後的事:在它死以後,靈魂就離開了身體,骨頭雖然還在這兒,精神已經去了別的地方。那個地方不像我們說的閻羅殿——讓一隻死鳥去對著穿官服的閻王下跪磕頭,難道你不覺得好笑?它死後去的地方就是它這種鳥會喜歡的地方,而且日子比它活著的時候好;它在那裡不受身體羈絆,不會變老,也不會生病,不用煩心食物的事,也沒有野貓野狗去打它的主意。它住在那裡再安逸也沒有,根本不想回到我們這個地方來。”

女孩抬頭望著他,臉上是一種專心致志的思慮般的表情。這是她露面以來首次流露出某種與眾不同的品質,但也可能是他先入為主的錯覺。他在試圖從她身上找到那些他認為神童該有的表現,可其實他對天才和孩子都懂得很少,因此倒不如說,他在找她和某些熟人的相似點。

“它都已經不在這裡了。”她說,“那怎麼還能跟你說話?”

羅彬瀚把那顆荔枝大小的骨頭握在掌心:“因為我有這個。它原本是不願意回來的,可我有它的骨頭,它就是死了也要繼續受打擾。我對著它的舊軀體不停發問,把它煩得受不了了,所以就回來叫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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