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是一個運輸用保險箱,需要經我親自確認才能開啟。”
“我要是硬想弄開會怎麼樣?”
“傳統方法,先生。它會爆炸,嘗試把儲存物摧毀。”
“別老幹這種事。”羅彬瀚說,“來看看裡頭的貨吧。芝麻開門!”
箱子開啟了,裡頭的儲存空間小得出乎想象,在金屬蓋板中央只有巴掌大小的一個凹槽,那個黑匣子就被卡在凹槽裡,底部墊了一層半透明的軟塑膠。羅彬瀚屏息凝視著它,看得眼睛開始發花,然後才失望地嘆了口氣。
“比我想象的普通。”他說,“跟你的匣子沒什麼區別,連個花紋都沒有。這些無遠人就沒什麼審美需求嗎?”
“實際上是有的,但他們通常不放在公域裡。”
“這話什麼意思?”羅彬瀚習慣性地追問,但他很快就不關心地搖搖頭,“唉,算了,當我沒問。我能把它拿出來嗎?”
“我建議您先讓米菲嘗試。”
“有必要那麼小心嗎?你的人肯定都摸過它了。”
李理沒有吭聲,只是把玻璃缸的箱頂蓋彈開了。米菲慢悠悠地沿著缸壁爬了出來,房頂與玻璃缸上的攝像頭都密切跟蹤著它的動向。羅彬瀚覺得她其實沒必要這麼小心——米菲確實可以變得很危險,但前提是得消化足夠量的食物。不幸的是這工房旁邊的倉庫裡也有足夠的炸藥和燃料,在米菲有機會幹任何壞事以前,它肯定已經被殘忍的賽博小宣王炸上天。
對於出現在自己領地上的這件新事物,米菲沒有顯出特別的積極。此時它的總體積大約能裝滿兩個水桶,足以讓它扭成一個環繞箱子的圈,又在圈頂長出一排環繞分佈的眼睛,細細地、全方位地打量箱中的匣子。這一幕足以叫剛才三個人尖叫著奔逃出去(也可能會欣喜若狂,很難說,他們中有些變態連死人的牙刷都不放過),不過羅彬瀚已經看習慣了。他又開始想影子的視覺問題,米菲在沒長出眼睛的時候看世界是什麼樣?視覺器官並不是必須的,米菲完全可以直接在體內生成感光細胞,反正它的思維繫統也不以中樞神經形式存在。它就像是阿米巴原蟲的超級進化形態,原生生物界的智性果實,在生物發展的階段上可能已遠遠超過他,因而它也只能從實驗室裡催化出來的。它和李理都應該算是人工生物。
可影子又如何能感應到情緒呢?那既不是腦電波分析也不是化學分子感應器,就好像情緒是某種比物質粒子更特別的東西似的,蘆葦的精神思想比物質宇宙更偉大……這難道不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戀嗎?就像大腦認為最重要的器官是大腦,人把自己當作智慧種族的界定標準……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米菲用絲狀觸鬚慢慢靠近匣子。沒什麼關係,李理會盯著它,他在這裡不過是個陪襯。
絲狀觸鬚完全覆蓋了匣子表面,像在上頭刷了層薄薄的凝膠。有時這層凝膠表面會有顏色變化,生出氣泡、雜質或種種怪異紋理。羅彬瀚估計這是米菲在用自己的方法做各種檢驗。它也許是想找到匣子的縫隙,或捕捉內部的機械震動,無論是哪一種,最終它都失敗了。絲狀觸鬚從匣子表面收了回來,環繞箱子的環又變成了一團蠕動的綠色粘液。“我進不去,”米菲用它豎琴般的發聲器官說,“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我想,我幫不上忙。”
“也怪不了你。”羅彬瀚說,“這是個神經病做的東西。”
他等米菲回到魚缸裡後才蹣跚著重新靠近匣子,俯身審視它樸素無華的表面。確實有些失望和焦慮的情緒在啃噬他,但眼下還並不嚴重。他只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更深沉的疲憊侵蝕。殺死周溫行以後,那種危險卻強烈的活力又從他精神裡消失了,可他也沒有感到重獲新生的巨大幸福,只是對一切重新冷淡了……這就是詛咒的報復?不,他不覺得是。他並沒感到某種超自然力降臨在他身上,把他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他不過是像所有凡人那樣耗盡了。耗盡了卻得不到休息,因為這該死的事情老是糾纏不休,沒完沒了……
他想蹲下去湊近看看那個匣子,結果卻踉蹌了一下,完全是無意的,也可能是煩心與失望加劇了他的腿傷發作。他往前一歪,左手自然而然地要去撐住中間凸起的平臺,好在電光石火間他反應了過來,盡力把身體左傾,手掌按在了箱子內部的金屬蓋板上——距離匣子所處的凹槽有二十多公分的距離。他鬆了口氣,抬頭看見所有攝像頭都對準自己,指示燈的紅光閃動不已。
“先生?”
“我沒事。”羅彬瀚說,“抱歉,有點跟不上了。”
“你本來應該在療養期。”
“看來我也只好去療養院裡待著了。”羅彬瀚自嘲地說,“記得有空來跟我聊聊你的最新進度,還有店裡的那個……”
這時,他聽見了。在距離他的左手只有二十多公分的地方,他如蚯蚓般感受到了震波。如今他已經能夠分辨,能把這種精神意識上的震顫與真正的感官聽覺區分開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那轟鳴於顱內的是一種大腦主動幻想出來的旋律,因為它不理解自己接收的到底是什麼。除此以外還有另一個指標能供他參考:他的左手此時正因溼冷而戰慄,如被浸泡在深深的冰水中。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來不及說,那隻不飾華彩的潘多拉魔盒悄無聲息地彈起蓋子,正對著他的臉開啟了。
羅彬瀚僵在那裡,頭腦空白。他心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完了,匣子是個針對他的陷阱——這絕望的念頭佔據了他不短的時間,直到米菲在魚缸內不安地問:“你還好嗎?”
“活著。”羅彬瀚木然地說。他腦中的震顫消失了,身上也沒覺出新鮮的痛楚。這時他才克服眼睛的疼痛與眩暈,去看清匣內的具體情況。他的墨鏡早摘掉了,就擱在行軍床上。萬物呈現的色彩又被光線送到他的知覺裡。是墨綠的。密密匝匝的松樹圖案,這片森林全擠在一塊狹長的方盤中。
羅彬瀚擦了擦右眼,終於明白自己看見的是什麼。這難道不是一本記事簿嗎?一本最普通、最廉價、最輕薄的紙質筆記本,它甚至都不是深色皮革包裹的商務備忘錄,而是軟抄本——他讀書時拿來記課堂筆記或乾脆亂塗亂畫打發時間的東西,還必須得是副課的筆記,因為它實在太薄了——筆記本封面上是墨綠印染的森林圖案。真見鬼,難道周溫行私底下也有自己的狼人笑話?
他伸手把那本子從匣子裡取了出來。等本子捏到手上以後他才想起這麼做可能是不夠謹慎,周溫行也許在抄本內藏了炭疽桿菌……唉,這純粹是放屁。他現在根本不可能停手,連半秒鐘都沒思考過,反正也沒人要求他停手。手抄本的封面被揭開了。扉頁上沒有簽名,只有幾行手寫的漢字,字型寫得美觀而流暢,可字的骨風異常方硬,折撇勾捺都深深鑿進了紙背裡。他從沒想過周溫行的字跡居然是這種鐵畫銀鉤式的。
“你在讀什麼?”米菲問。它的聲音也不像平常那樣慢吞吞的,顯露出對事態發展的強烈興趣。羅彬瀚一字一句地讀完扉頁上的內容,然後怔怔地放下本子。
“我不知道。”他回答米菲說,“我不知道這寫的是什麼。”
“用外語寫的?”米菲追問道,“某種密文?”
“不。”羅彬瀚說,“我猜這是一首詩,或者歌詞,或者謎語……是用我的母語寫的,但我看不懂,也許這是他從哪裡抄來練字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