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在一艘屍體做成的小艇上往回走。這時羅彬瀚才留意起兩岸上廊柱和神像的廢墟。那曾經無疑是宏偉的,如今卻全都只剩下基座的一小部分,紮根在荒蕪無毛的土地上。天空凝固成了和河面相似的色調,他們像在一個雲霧隧洞裡穿梭。
羅彬瀚一邊划船,一邊想起自己入睡前的景象。他回憶起獄火肆虐的天空,久久沉默不語。
“你在想什麼?”加菲問。
“你不是能讀嗎?”羅彬瀚說。他仍然用那死人的指甲划船。
“你的思緒很飄忽。”加菲說,“我能感到你的精神介於潛意識和明意識之間。現在你有些念頭不願和人說,甚至不願同自己說。我只看到潛流和朦朧的情感,但如果你不把它具現成明確的想法,一種清晰的、可表述和傳達的形式,我便沒法拿它核對我已知的密碼本。”
“你這讀心術不大靈嘛。”羅彬瀚不冷不熱地說。
他的話叫加菲安靜了幾分鐘。過了一陣它又問:“那和她有關嗎?”
“你幹嘛這麼猜?”
“我偵察到你的腦波正處於一種非病理性的沮喪,但你的神經很活躍,區域性皮層放電,一種亢奮性的反應。”加菲說,“……我覺得那和憤怒情緒是很像的。不過情緒不止是生理喚起,我沒找到對應的認知源,這是很值得研究的現象。我想它應當和你未形式化的那些念頭有關。”
羅彬瀚誠心地建議道:“你不如琢磨一下我們有沒有希望聯手把她挾持了,好吧?如果等下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暈了,或者變成一根木棍什麼的,咱們能不能像個辦法把她綁了?你不就是缺吃的嗎?我看她就挺適應的。”
“我不認為那是個安全的主意。”加菲說。他們便不再討論這件事了。他們坐在死屍船上,用有形或無形的眼目巡視河面,留意何處有阿薩巴姆的蹤跡。羅彬瀚知道他不該在這種時刻胡思亂想,可各種念頭卻在迷霧中輕輕翻湧。他想到自己腰上的彎刀匕首,其名“底波維拉的無悔”——藍鵲卻說上面刻著一個叫“崔絲黛”的名字。他心中升起對雅萊麗伽的懷疑,清楚她不是個以誠實為美德的女人。繼而他想到那個死去的巨人,還有夢中狂風呼嘯的洞穴。那帶走孩子的魔笛手,那在獄火中現身的老陰謀家,那一切在寒冬與影霧中吐露的話語,全叫他在茫然中戰慄。那不是恐懼,也沒有敬畏,他從來沒有過尊敬高山或天空的感覺。
“天變暗了。”加菲說,“你想要更亮一點的視覺嗎?”
“我看得見。”羅彬瀚說。但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說了真話。他看見的是什麼呢?四面八方都是霧,向前和往後都毫無分別。往事在他腦袋裡激烈地爭吵,那其中有他父母的聲音,他妹妹的聲音,羅驕天母親的聲音。周妤失蹤後,他選擇向自己的父親求助,那時他們曾短促地談了幾句心,但在這件事之前的好幾年間,他們幾乎沒有再互相說過話,在那以後情況也沒有好轉。
但即便雅萊麗伽也猜錯了。他不是在等待遺忘,也不是在等待諒解。真善與假惡,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抗辯與獎懲,從某個不知名的時刻開始已脫離了他那昏暗的內心深處。他不只是要忘卻,而是想讓一切意義消失——為此梨海市是多麼重要!它是他的宇宙的起點,起始必然是終點所在。
那渺小星球上的渺小城市,對群星而言是多麼卑微可笑,可是對他而言,群星也不過是些黑色上的亮點罷了。縱然它們中某一個是活的,是怪物的眼睛,或有一日將毀滅世界——說到底那又能怎麼樣呢?他一點也不關心,因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是值得關心的。那老陰謀家,那怒吼著的紅袍巨人,那在雷霆中穿梭的風暴,那些囈語著不願離去的影子,那山中人的秘密,那復國者的理想與願望,所有一切他偶曾瞥見的幻夢,以及,聯盟,或盜火者,或桑蓮,任何現存中的力量,想要把一切往某個方向推動,全都是毫無意義的事。往任何一個自以為正確的方向走,那也可以說是往既定的死亡上靠近一步。這用死人造出來的船舟哪兒都能去,實際上卻無路可走。
他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他將永遠停留在舟中,但那也並非一種詩人式的無盡逃亡。他不打算逃去任何地方,任何藝術或幻夢,這一刻使他戰慄的是對自我與他人的無盡輕蔑,以及對這世界註定毀滅的狂喜。他長久乞求的不是圓滿或勝利,而是終結與永不終結。
“現在我讀懂你的想法了。”加菲說,“你的神經放電是錯亂的。從種種跡象而言,你所追求的是自我殺害。”
“你什麼都沒讀懂。”羅彬瀚說。
加菲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同意道:“我並未看到你採取任何行動。從你思想的表現形式而言,那顯然是一種自殺傾向,它是應當促使你行動的。你殺死過任何你認為是同類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