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不知道自己的依戀會殺人,而人類又是如此脆弱,以至於他輕輕一碰,就沒了。
……
他不敢再接近任何人,可眼下自身的狀況讓他不能立刻回到西天聖境,只得在凡界挑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去處。
正是那一天,年輕的君王塞外歸來,因不想引起騷動就只著了幾個侍衛陪同繞過大路走小路。在這條小路上,他看見一個穿白袍的少年站在雜草叢生的荒田邊,一雙清亮有神的眼睛望向遠處,追隨著消失在蒼茫天際的鴻影。
只此一瞥,光陰即止。
順理成章地,少年自此住進了金碧輝煌的宮殿。
鐘鼓饌玉,綾羅華裳,管絃絲竹,紅巾翠袖。他在頃刻間便擁有了凡人夢寐以求的一切——
代價,是自由。
年輕的君王恐懼他身體能致人死地的溫度,但同時也被那張不屬於紅塵俗世的絕美面容深深吸引。他將少年鎖進一盞足有兩人高金質的籠子裡作為最特別的飾物放到華美的宮殿,任他的美麗在金玉流蘇的裝飾下變成最毒的酒,讓每個目睹之人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少年從最開始的狂躁不安到頹然自鬱,到迷茫不定,再到最後的無悲無喜。他整天只安靜地抱膝坐在華麗的籠子裡,闔眼聽著那些彷彿沒有止境的讚美——忽遠忽近,忽近忽遠,然而總在他伸手觸不到的邊緣。
那些讚美他的詞才情橫溢曼麗穠豔,隨便一則被寫成詩篇都足以被世人熱熱鬧鬧地傳唱一時。然而在他看來,那些人的眼睛裡越是充斥驚豔與讚賞就越看不到他真實的內心,滿嘴稱讚越是天花亂墜就越像是對他無情的嘲諷。正是這一副副迷戀尊崇卻又小心翼翼畏縮不前的姿態,讓他的心一分分寒下去……
慶幸的是這種境況並沒有持續更長時間,他在日復一日的靜養中終於慢慢恢復了仙元,於一個清靜的早晨翩然抽身離去。
他本該成佛,只是被俗塵所染的心性斷不能再稱之為完璧,因而最後只得被遣出西天聖境,屈身九重天界做了一位織夢的神仙。
不過這實在是一個悠閒又有油水可撈的好差事。所謂溫飽思淫慾,吃飽喝足的他有時會覺得空虛,隔三差五地就往凡界跑。落到帝王家就做藍顏禍水,妖孽宮廷禍亂朝綱;落到平民家就做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左右離間惹是生非……總之是見簍子就捅,見哪兒太平就去給它攪黃。然而他還是把持著一個度,攪和得差不多了見勢不妙就立馬收手,搞得天帝每次想借他肅清一下天界的綱紀都讓他鑽了仙規戒律的空子無處下手。
就在第三千八百六十一次跑去凡界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彼時他是一朵夢骨花的樣子,而那個身著短褐的姑娘就挽著一個採藥的竹籃站在他面前。
她的眼睛很大,含著一股氤氳的水煙,若非因那過於分明的黑白很難察覺她其實目不能視。
姑娘循著香氣俯下身,抬起雙手在他情不自禁開始戰慄之時輕輕將他捧住——
而她,竟全然無事。
他驚詫之餘便得聽這姑娘由衷高興道:
“真好看!”
他誠然聽過這世間最華麗的言辭,然而竟全不如眼下這句簡單粗暴的讚美讓他觸動——或許因為這句話是當那帶繭的指腹輕柔劃過花瓣時帶著他久違的溫度應運而生的……
當他化成人形再次出現時,姑娘的手似初時那般摸索著撫上他的臉。一雙眼近看,像是塵封著花草蟲魚的寧靜湖面。
“你肯定長得很俊,就是太瘦了!要好好吃飯啊。”她笑著,唇邊暈開一層溫軟的漣漪。
許多年之後,當依然年輕的他攙扶著這位已然老去的姑娘慢慢行走在結滿麥穗的田間時他還在奇怪:
自己明明是那麼眼高於頂的一個神仙,可跟著這個既看不見他的美貌又不會說話的笨丫頭,他竟還能如此耐心地陪她度過了這無數個春秋……到底是中了哪門子的邪?
而對於這個答案,他永遠只能在自己不規矩地拍開破布垂簾,衝著在灶臺邊忙活的那個身影喊“阿籬,走,散步了散步了”,而她回過頭一臉灰地朝他笑的時候才一瞬間恍然得出——
愛,有時就只是如此不厭其煩的日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