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的環境真是越來越好了。”
海爾波揹著手在城中漫步,即便亞歷山大的海運已經日薄西山,但也不至於到這種街上難見行人的程度,曾經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商業區遍地的垃圾也不見了蹤影,街道兩旁的攤位也只剩下了常年在地上鋪設地毯留下的印子,只要沒有人,原本逼仄狹窄難以通行的街道竟然是這樣寬闊亮堂。
和納爾遜的聯絡已經中斷了三天,而今天,則是他先前告知的,到達北歐的日子。
“沒了那些臭烘烘的泥腿子,你瞧瞧,這兒多漂亮,街道明亮,房屋乾淨,哪怕是他們的法老出巡的時候,迎接的城市也做不到這樣的乾淨吧!”
海爾波的臉上寫滿了滿意與自豪,彷彿自己其實是一位打掃衛生的志願者,只是這種“打掃”,未免也太過殘忍了一些。
湯姆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他甚至來不及做些什麼,因為這一切發生地太快了,快到在他於海邊的巖洞中與肯特坦卡告別時,海爾波已經將亞歷山大城徹底改變了。
他們拐過前方的街角,進入一條與穿過城市的河流平行的街道,也就是在他們拐彎的瞬間,眼中的一切都不同。
作為一座缺水的城市,這條街道本是亞歷山大居民平日裡最喜歡的休閒場所,商人在這裡迎接來往的小船,婦女在這裡漿洗家人的衣裳,年幼的孩子們也喜歡一個猛子鑽進水中浮水,在海爾波到來之前,這裡常年迴盪著歡鬧聲,但現在這些歡鬧聲都不在了,在湯姆靠近街角時,傳入耳中的是硬物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
湯姆也很快明白了這股聲音來源於什麼,在離街角最近的岸邊,他看到了一個人影背對著自己蹲在水邊,當兩人的腳步聲傳入他耳中時,這個蹲在水邊的人緩緩地扭過了頭,在兩人的目光交匯的瞬間,湯姆只覺得汗毛倒豎,頭皮發麻——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在扭曲的五官和潰爛的面板之下,仍能隱約看出他曾經憨厚的輪廓,鬃毛一般的黑髮如同荊棘一般狂野生長,似有似無地、毒蛇似的扭動著,它們刺破了他的面頰,蒼蠅在傷口上產卵,蛆蟲在腐爛的眼球上安家,潰爛的眼前已經不再具備視物的結構,但湯姆卻能感覺到,他在看自己。
長著眉毛的面板已經從臉上脫離,被一小片肉絲連線著,晃晃悠悠地掛在臉上,他有一雙慟哭的眼睛,一張怒吼的嘴巴,一隻窒息的鼻子——但這些充滿痛苦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卻形成了一種滿足甚至解脫的笑意,他彷彿找到了事件最美好的東西,又或是手裡捧著的一塊生肉讓他體會到了從未感受過的美味。
不,這個水邊的倖存者已經不能稱之為他了,用“它”來指代更加貼切,湯姆完全看不出它作為人的理性與作為生命的鮮活,這只是一具地獄中的屍體,而驅使它的,則是一團汙泥一般、由不同的色彩混雜出骯髒色調的魔力,它的身體極不協調,長著一條粗壯得過分的手臂,乾瘦的胸膛上生滿蛆蟲,硬生生地將它的胸腔啃開,在一坨充當心臟的爛肉上,一枚瘋狂的眼睛猛地睜開,向著湯姆與海爾波投來了飢腸轆轆的目光。
它想要吃掉自己,它猛地從地上竄了起來,以野獸的姿態手腳並用,兩條關節反曲的腿深深地扣在地上,蓄勢待發,向前一撲。
但它的蓄勢立刻被打斷了,在感受到惡意的瞬間,湯姆的魔咒脫口而出,一道綠光冷靜地從湯姆的杖尖射出,擊中了那枚可怕的眼睛,水邊的它低下頭,慌亂地在堆了一地的腐肉中找到了一塊還算完整的面板,塞到了自己的胸口上,試圖填補傷痕,但這已經無濟於事了,它的腳步搖晃起來,像喝醉了酒似的,原地轉了一圈,重重地砸在水中,湯姆下意識地撐起屏障,緊接著,腥臭的血灑滿了面前透明的鐵甲。
這條陪伴亞歷山大人生活的小河,已經被染成了血色,而數不清的屍體,在河中沉浮著,湯姆望向街道的深處,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這隻被他擊殺的怪物只是其中最弱小的一個,正因為如此,它才會蹲在街道的邊緣,猥瑣地進食,它剛剛捧在懷中的食物也終於被湯姆看清,那是一枚小小的頭骨,仍有一塊孩童細嫩的面板掛在顴骨上,而湯姆在走到這條街道前聽到的摩擦聲,正是它啃食這枚頭顱發出的動靜。
在湯姆釋放魔咒的瞬間,街道更深處的影子們便注意到了這兩位活著的闖入者,它們齊刷刷地扭過頭,死死地盯著兩人的方向,猶如在密林中漫步,在不知不覺間闖入了八眼巨蛛的巢穴,它們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形態,就像是孩童胡亂的塗鴉,被人用殘肢斷臂拼成了現實。
隔著被血汙矇蔽的屏障,湯姆只覺得自己身處地獄,哪怕他是遵從慾望的張伯倫,也不由得為這番噁心的景象感到憤怒。
“進步地很快。”
海爾波輕鬆的聲音在湯姆身後響起,“收起你的鐵甲咒吧,血刺呼啦的,太噁心了。”
湯姆聞言,手臂一鬆,屏障消失,附著的血液落到地上,被幹涸的地面飢渴地吸收。
“如果早些時候來,它們根本不敢攻擊我們。”
一道狗一樣的黑影從街道側面的暗巷中竄出,撲向海爾波的喉嚨,他笑了笑,把手按在了黑影的頭上,如果靠前的那坨長滿眼睛的肉塊可以被稱之為頭的話,湯姆別過臉,不想再看這噁心的場面,而海爾波卻真的像逗狗一樣,撫摸著它的頭頂,這個狂躁的怪物在他的手中迅速地安分下來,不多時,竟竄到河邊跳了進去,在落入水面的瞬間被一根無數關節拼接而成的胳膊拖了進去。
海爾波直起腰,笑了笑,說道:“真不錯,它們已經敢於向自己根本無法對抗的人展示自己的慾望了,你明白這代表著什麼嗎?”
湯姆搖了搖頭。
“哈哈,這代表著它們的慾望已經龐大到足以抵消對死亡的恐懼,這是偉大的進步,當生命的價值被無限地貶低時,驅使它們的東西便會迸發出強大的魔力,”海爾波邁開步子,向街道的深處走去,湯姆緊隨其後,低著頭看著地面,聽他說道,“當然,這也代表了一個事實——它們已經沒東西可吃了,它們開始吃腐肉,開始吃自己,在暗地裡窺伺著別人捕獵,有些人等待著向鬣狗一樣食腐,有些人,則等待著吞掉那些自以為是狩獵者的人,這就是人類誕生之初的樣子,卡卡洛夫,沒有什麼無聊的規章法紀,強大的個體吞掉一切,如此而已,它們在演化我們的世界發展之初的樣子,這難道不足以讓你感到心潮澎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