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喬昆達睜開雙眼,從床上猛地彈了起來,厚重的毛皮從身上滑落,一股寒意瞬間籠罩了她的身體,她低下頭,自己的衣服不知道去了哪裡,一件簡單的毛皮坎肩裹在身上,維持著她身體的溫度,喬昆達趕忙抓住滑落到腰間的毛毯,擋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膚,緊張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個高大強壯的男人正背對著她坐在壁爐前,身邊胡亂放著一堆擺成小山狀的木柴,松木獨特的香味在房間中瀰漫,令人昏昏欲睡,男人沒有頭髮,後腦勺上有幾道似乎是動物抓出的傷疤,他穿著一件到處冒著線頭的舊毛衣,一件皮大衣隨意地堆在身邊的凳子上,毛衣已經被洗得褪色,隱約間可以看到曾經織在上面的圖案——一顆太陽。
從背面看,男人就像一堵牆,或者一頭熊,彷彿隨時都會轉過身把她撕咬成一地的碎片。
“放心,你的衣服是我女兒幫忙換的,”男人頭也不回地說道,“把你從湖裡釣起來的時候,身上到處都是冰碴子,還抱著一隻碳球一樣的雪貂,你們兩個也是命大,我再晚幾個小時去釣魚,你們就會變成真正的冰雕。”
喬昆達感到一陣頭疼,努力地回憶著剛剛發生的事情,她的記憶在跳入湖水的瞬間斷裂,往後都是一片空白,直到自己在這座小屋之中懵懵懂懂地醒來。
那些惡魔……是了,那些把自己從東海岸追到這裡的惡魔,他們對自己窮追猛打,從沙灘追到森林,從森林追到城鎮,到荒原,到群山,最終追到了空曠的五大湖區,趁著周圍沒人注意,喬昆達把鋼鏰留在岸邊,自己一頭扎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黑色的雪貂?難道鋼鏰也一起跳下來了嗎?喬昆達嘆息一聲,聽面前男人的說法,他似乎是這裡的獵戶,從安大略湖中把自己撈了起來,那個湖是叫安大略湖嗎?喬昆達沒有對它的印象,對她而言,這些湖水都一樣冰冷,和她的遭遇一般冷寂,簡直是為窮途末路的自己準備的最好的墳墓。
“我知道有些人喜歡挑戰極限,但是安大略湖並不適合冬泳。”
男人用手中的鐵釺在壁爐中搗來搗去,時不時地丟幾塊被劈碎的木柴進去,松脂在爐火中發出噼啪的爆炸聲,他的光頭被火焰映照得鋥光瓦亮,就像一顆被安置在屋子裡的太陽。
喬昆達沒有說話,她緊張地盯著周圍的環境,這是一間用粗大的松木堆成的小屋,屋裡掛著一些零星的幹蔬菜、豐沛的燻肉、死不瞑目的魚乾和一杆獵槍、幾把獵刀,電燈鐘錶之類的東西在這裡根本看不到影子,令喬昆達對自己所處的年代產生了迷茫,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自己的衣服正掛著小屋旁的架子上隨風飄揚。
“本以為釣上來一隻大貨,能趕在冰期前掙比大的,沒想到居然是一隻美人魚。”男人戲謔地說道,粗重的嗓音和不講究的用詞透露出了他粗魯野蠻的一面,“還得搭上自己的口糧,嘿,你知道嗎?前幾天你昏迷的時候我生怕你會突然醒來,一直不敢燉綠菜吃,今天上午湖那邊的醫生過來幫你檢查,信誓旦旦地說你還會再昏睡至少一個星期,我這才敢燉點兒好東西,結果你猜怎麼著?”
他站起身,屁股底下的小木凳吱吱呀呀地響,壁爐上面有個小鍋,正在透過挖出的洞用爐火加熱,男人掀開鍋蓋,咕嘟咕嘟的聲響迴盪在房間中,他拿起一旁的勺子攪了攪,一股香氣瀰漫四周,喬昆達聞到味道,嚥了口唾沫,這道咕嘟聲比沸騰的湯響了太多。
男人一聽,頓時樂了,他坐回木椅上烤著手,笑道:“你這小妞運氣不錯,人家醫生雖然水平不太行,推測不出時間,但是他也說了多吃點兒胡蘿蔔對你這種病怏怏的傢伙好,你知道嗎?胡蘿蔔可貴了!”
喬昆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從逃亡的緊張中脫離了出來。
“你是來狩獵的嗎?要我說,還是換你哥哥或者爸爸來吧,”男人用低沉的帶著點兒西伯利亞口音的英語說道,“你的獵物被我放在馬廄裡了,那種小雪貂根本不好吃,更不要說它是黑色,毛皮也不值幾個錢。”
應該是鋼鏰了,麻瓜不知道嗅嗅,錯認成雪雕也是可以理解的,喬昆達突然安心幾分,至少他不再是那些凶神惡煞的巫師了。
“可能你之前都是這麼過來的,但是今年的北美格外冷,九月份居然就下雪了,”男人轉過身,望向在床上呆坐著,用毛毯緊緊捂住胸口的喬昆達,“小妞,你家裡的大人沒給你說嗎?雪天的狩獵至少需要兩個人結伴。”
他面容一覽無餘地出現在了喬昆達的眼中,在見到這張臉的瞬間,她怔住了,圓圓的藍眼睛炯炯有人,稍顯刻薄的鷹鉤鼻端正地擺在面頰中央,寬厚的蘋果下巴(屁股雙下巴)給人一種安心的厚重感,這一切像極了她那隻存在於記憶中的父親,喬昆達呆呆地盯著男人的臉,手上漸漸沒了力氣,毛毯滑落,男人趕忙轉過頭,那滿下巴的胡茬很快將喬昆達拉回了現時,他只是有些神似,或許是因為太過想念,又或許是因為他對自己那父親般藏在責備中的關心,喬昆達才把這個陌生人認成了塞克斯博士。
儘管如此,她的態度還是緩和了許多,沒有一開始那麼緊張了。
喬昆達用手撫摸著身下的床單,順滑的毛皮柔軟又溫暖,對現在的她而言就像天堂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
喬昆達坐在床上,終於開口說出了在這間小屋中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沙啞得就像喉管被切了一部分一樣。
“英國人?喝點兒水吧,就在你旁邊的爐子上,裡面擱了些波士頓買來的茶葉,”男人聽到她的口音,瞬間就辨認出了她的籍貫,“從英國來的移民嗎?這苦哈哈的地方一百年前就沒幾個英國人願意來了,不過前幾年你們那邊打仗的時候倒是來了不少英國的老爺們,住在湖區南邊的大別墅裡,只是去年都離開了。怎麼?仗打完了嗎?”
他非常健談,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一看就是常年住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沒什麼交流機會的人,喬昆達漸漸從他酷似記憶中父親的面容裡恢復了平靜,她往後縮了縮,腰臀抵住了針織的枕頭,背靠在床頭的櫃子上,抓起毛毯蓋住了自己。
“我祖母就是英國人,說起來,我的名字還是她幫我取的,雖然沒見過她……”男人側著頭,背對著爐火的半張臉被藏在陰影中的黑暗裡,只有那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反射著窗外雪地的光彩,看起來晶瑩剔透,注意到喬昆達蓋好毯子的動作,他轉過頭,整張臉再次明亮清晰起來,笑著說道,“我叫納爾遜,不知道在你們英國這個名字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
在聽到納爾遜這個名字的瞬間,喬昆達的身體猛地顫抖起來,她的眼睛瞪大,回憶起了自己登入美洲後的不堪經歷,那些不知來由的,圍追堵截、像是貓捉耗子般玩弄自己的巫師,竟然都聽命於那個自己曾經波及過的學弟,喬昆達也不知道這個訊息真是自己隱藏得好才聽到的,還是因為他們就是想讓自己的知道……總之,對於風餐露宿,從來沒喝上一口熱水的喬昆達來說,納爾遜的名字已經成了聽到就會發抖的夢靨。
她的眼前浮現出另一個鬼魅一樣的男人嘲笑自己的身影——每當喬昆達以為自己逃出生天的時候,那個腰間掛著企鵝玩偶的男人便會等候在自己的必經之路上,穿著滑稽的禮服,像喜劇演員一樣舉著一根銀質的手杖向自己彎腰行禮。
“又見面了,還是得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企鵝,”企鵝總會像賞賜乞丐一樣留下幾塊發酸的黑麵包,還會留下比黑麵包的豪華一萬倍的神奇動物口糧給嗅嗅,“這是來自威爾特寧大人的問候,塞克斯小姐,希望在這次旅途當中,你可以領略到人生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