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忽然從夢中驚醒,渾身一抖,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大汗淋漓,心怦怦直跳,手捂著胸口粗聲喘息著。
她出事了,他不知為何在瞬間肯定了這一點。他狠命咬著牙,抑制著心口發出的陣陣絞痛。他腦海中忽然閃過那一夜,她單薄的身軀匍匐在清心殿前冰涼的磚地上,慘白的臉,暗紅的膝頭。那種心口被戳了一刀似得感覺又一陣陣襲來,他心痛不已,卻又手足無措,他現在又能做什麼?
她如今是像上次一樣受傷,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用力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她可是七歲從滅門之禍中逃生的人,這麼多年在江湖上闖蕩,如果不是福大命大,怎麼會到現在都安然無恙?
想到此處,他覺得心裡好受了很多,雖然心慌的感覺仍揮之不去,但胸口的絞痛卻散去了很多。他再也睡不著了,翻身起床。
大年初一,論理皇上需與皇后共度,宮中至今沒有皇后,所以沒有此等禮節拘束,他照舊歇息在養居殿裡。貴太妃對立後之事已經提了多次,但是他卻遲遲不肯鬆口。不知為何,在他心裡,覺得沒有一個女子配得上國母之位。而他心中屬意的女子,他卻主動放棄,永遠不可能再成為他的女人。
今夜註定無眠,他也沒有叫人伺候,就那麼雙腳垂地,兩手撐著床榻,呆呆地坐著。王全安午後拜祭過周太監回來,他便趕他去休息,不要他守著。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王全安在身邊服侍,雖然也有別的小太監,但總覺得不如王全安貼心。可是,王全安也年紀不小了啊!他嘴上雖不說,最近卻總是儘量讓別人去跑腿辦事,不想讓這個老太監勞動。
邊境不管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他都要明天才能知道,乾著急也沒用,他強迫自己把思緒收回來,又琢磨起了朝堂上的事情。當年孟珞之母死亡的原因,他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不知懷王如今正在盤算什麼?下一步棋,他打算怎麼走?
如致和陳雅元如今正借宿在江南的一處友人家裡。夜色已深,兩人都大睜著雙眼,難以入眠。
對於兩人來說,這都是第一個離鄉背井的新年。家逢鉅變,父母雙亡,不過是過了幾個月的事情。陳雅元雖是個雲淡風輕之人,最近眼底也是掩飾不住的憂傷。每逢佳節倍思親,說的就是這種感受吧?
如致只做了陳府幾個月的少夫人,陳氏夫婦的死她雖然也悲傷,但比陳雅元自然是淡了許多。可是她長這麼大,今年是第一次離開皇城,離開莊嬸,在外地過年。更何況她心裡還記掛著在前線的姐姐,陳雅元已經很是費了一番唇舌,把方公子和魅影姐姐勸到前線去了,想必對姐姐還是有所助益的吧?
她撫摸著已經逐漸大起來的肚子,孩子在肚子裡似乎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這個孩子很乖,哪怕是最不穩定的前三月,也只是讓她有些勞乏,並沒有受太大的苦。即便是進了監牢,受了一番波折,也仍舊安安穩穩地待在她腹中,飛快地長大著。現在的她已經是珠圓玉潤,身體正在為孩子的出生做著準備。臉盤雖說沒怎麼富態起來,卻也悄悄發生著變化,整個臉上開始洋溢著母性的光輝。
她有些吃力地翻了個身,看著陳雅元英俊的側顏。已經做了夫妻,看見陳雅元已經不會有一次一次驚豔的感覺。這個男子,即便家逢鉅變,對她的關愛也從來沒有少過一分。這一路上,她不用操一點心,如同小孩子一般被照顧著,他卻沒有任何怨言,似乎照顧她就是他最滿足的事情。每當她對自己的無知和無能表現出羞赧之意,他總是安慰她:“你本是金枝玉葉,如今被我所累成了罪臣的親眷,即便皇上開恩,也一輩子只能做個庶民,我心中已經是愧疚難安。更何況,懷胎十月是人世間最辛苦的事情,你賭上自己的一生嫁給我,陪伴我,又冒著生命危險為我生孩子,這份情誼我如何報答?這等微末小事,本就是我該做的,你又何必心裡難安。”她滿足地看著身邊的男人,她林如致何其有幸,雖然襁褓之中就失去了父母,可是卻有姐姐含辛茹苦把她養大成人,又嫁給了這樣貼心的郎君!
她從來不是一個巴高望上的人,富貴人家的少夫人有什麼好的?哪怕是像琪兒一樣進了宮,雖說看起來是人上之人,可是那麼多女子共侍一夫,有什麼舒心日子過?還不如像她現在這樣,踏踏實實,自由自在。
想到了琪兒,她又想起了她失去的孩子,都是因自己而起。她撫摸著腹中自己的骨肉,微微嘆了一口氣,心想: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算是琪兒再溫柔善良,恐怕這個朋友,我也是永遠的失去了。
“好好地又嘆什麼氣?”陳雅元翻了個身,輕笑著摟住了她:“你心情好,孩子才能健康。你別看它只是一個腹中的小胎兒,它的性命與你息息相關,它能夠感知到你的情緒。你開心,它便也開心,你不高興,它也難過。為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你也該多想些開心的事情。”
“我其實沒有什麼不開心的。前半生有我姐姐照顧我,後半生有你,我已經比大多數女子都幸運百倍。我剛才嘆氣,是在想,我這一生最大的罪過,就是害死了琪兒的孩子,也斷送了我們的姐妹情誼。這一路上我每到一個寺廟,都會在心裡禱告一番,希望那孩子能早早託生。若是他們有緣,希望它還能託生在琪兒的肚子裡,繼續做她的孩子。等到琪兒有了孩子,想必她心裡會好受些,我心裡也會好受些。”
“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陳雅元嘆道:“你是這世間最善良的女子,孟婕妤失去孩子,你總是把罪過攬到自己身上。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這位好朋友,失去孩子固然不幸,但也不過是她人生中一個小小的不幸罷了。比起她最大的不幸,這真的不算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如致瞪大了眼睛:“失去孩子怎能只是小小的不幸?”
“孟婕妤最大的不幸,是她是懷王之女。”陳雅元輕輕理了理她額間的亂髮,目光清亮地看著她:“姐姐去前線做什麼,你雖然不問,但我相信你心裡很清楚。懷王謀反,是遲早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直在進行的事情。你何時聽說過,臣子謀反,他的女兒卻仍然安安穩穩地在宮中為嬪為妃?”
“可是,懷王有謀反之心,皇上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對琪兒……”
“他對孟婕妤很好,甚至比其他妃嬪更好。”陳雅元搶先說道。看如致點頭,他又低聲道:“皇上從小在冷宮裡長大,對孟婕妤的處境,他感同身受,心裡甚至很是同情。當今皇上英明睿智遠勝先帝,他心裡很明白,孟婕妤很無辜,非常無辜。可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管他私心如何,懷王之事一旦事發,孟婕妤就不可能再留在他身邊,能保住命,就是萬幸了。或許正是因為他知道孟婕妤遲早是這樣的結果,所以才加倍地對她好。”
如致瞪著陳雅元,眼淚一滴一滴流到了枕頭上。很快,她又抹了一把眼淚,急急說道:“那也不對啊!那孟珞呢?我姐姐的情郎,也是懷王之子!皇上提拔他,現在他已經是一軍統帥了!”
“我知道。”陳雅元的神情有些憂傷:“很遺憾,在我朝,男子改變自己命運的可能性,比女子大太多太多。我父親的路,是他自己選的,可是我娘即便什麼都沒做,也一樣只能跟著自戕。公平嗎?不公平!可是我們只能接受!孟珞是男兒,且長期與懷王不睦,他能夠衝鋒陷陣,馳騁沙場,建功立業。只要他的功績蓋過了懷王,只要他不需要再受孟家的庇佑,他就能夠改變他的命運。他雖改變不了出身,卻能夠憑著自己的努力把懷王府帶給他的影響降到最低。可是孟婕妤呢?她只是個弱女子,她沒有機會出去做一番事業,所以她的命運,只能和懷王府緊緊綁在一起。”
如致的眼淚像泉水,流個不住。陳雅元吻了吻她的額頭,悠悠嘆道:“身為男兒,我真的很同情女子。我見過很多女子,聰明才智絕不在男兒之下,胸中丘壑,甚至也不在男兒之下。可是她們沒有機會出人頭地,只能依附於家族,依附於男人。孟婕妤,怕是趕不上了。不過對於未來,我很樂觀。至少當今皇上就開了個好頭。你姐姐可是我朝第一個女官,而且一封就是從三品,雖然暫時被降為五品,但是隻要她立功歸來,一定還有高升。當今皇上為人行事不受俗禮所縛,我相信他執政下去,一定還有開創先例的壯舉。”
他這話並沒有安慰到如致,她並沒有心思改變命運,或是像男子一般闖出一番事業。她滿腦子想的是琪兒,如何這般命苦?即便是離開了懷王府,嫁進了皇室,也只是換了幾天舒心日子,到最後,仍舊無法擺脫懷王府的陰影,仍舊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陳雅元悠悠嘆道:“或許皇上念舊情,也像對待我們一樣,貶她為庶民。可是她能否想得開,就要看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