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公平!”
眼見著從骨刃中渡去的生命力即將耗盡,麒麟重新在封塵面前昏睡過去。年輕獵人驀地跪坐在地上,腦袋深深地垂至胸口,仿若是一個被騎士團判決了的叛逃者,只等某一時刻閘刀自虛空中落下,冰涼的刀刃觸碰到自己的頸跟。
“這不公平!”直到麒麟的聲音在腦海中消失了許久,他的肩背才微微一聳,把頭抬起來,朝面前的天災質問道,龍腔中泛起的情緒如同大陸南方陰沉而黏膩的寒冬:“說什麼結束一場戰爭……我哪裡知道究竟要我怎麼做?”
古龍種的精神世界有如一潭死水,無論暗影獵人如何吼叫,都翻不起半點波瀾,但封塵像是渾不在意,仍然固執地開動龍腔說道:“脫離工會之前,我不過一個普通的訓練營出身的普通的獵人……或許比‘普通’還要更差一點。我不是安菲教官,不是羅教官,比不上這片大陸任何一個掛名的五星獵人。如果有拯救世界的任務,不是該交給他們才對嗎?”
龍語者拾起身前的骨質短刃,在昏睡中的麒麟面前比劃著。他的五指用力,劍柄在掌心握得發痛:“這根本就不是該留給我的戰鬥吧?那頭峰山龍到死都沒有問過我,到底想不想留下這柄劍;那些知識,更是奧奧那茲其硬塞進了我的記憶中……”
“還有龍腔——直到現在,我都搞不懂它是從哪裡來的。這些東西從來不屬於我……”年輕獵人的心緒翻湧得愈發劇烈,龍腔的聲音也不知何時從低聲呢喃,變成了全力開動的嘶吼,“如果古龍種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全知全能,就把龍腔從我的腦袋裡抽掉啊!還有這個——”他反持著單手劍,將劍刃“噌”地一聲貼到腰際的劍鞘上,“這可是一柄該死的屠龍武器,我卻不得不每天把它帶在這裡!每一天!比起敵人來,我更擔心它傷到我自己……隨身攜帶殺龍果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誰想要的話,拿去就好了!”
封塵一邊說著,一邊重重揚起左手,將劍刃狠狠插進了腳邊的青石板中,石縫裡登時湧出縷縷紫意。年輕人的胸膛如風箱般起伏著,瞥了一眼身前的怪物,銀色獨角獸雙目微閉,側躺在自己面前,全然沒有一點動靜。面對著一個毫無回應的古龍種,封塵反倒愈發肆無忌憚地說下去了:“但我還能怎麼辦?錯誤是我犯下的……見鬼,你知道連那件事也不是我的原因。我想要做些補償,不論是對你們真龍一族,還是整個獵人世界。”
“我逃去地下世界,被怪物攻擊,被騎士團和該死的王立獵團追趕。上一秒還掙扎著不想死掉,下一秒就要冒著死掉的危險,為自己和安菲教官收集資訊——”暗影獵人貼近麒麟的耳畔,“你說的沒錯,我想要的只是眼前的心安。每晚閉上眼睛之前,我都在想同一件事,就是搶在那些人前面找到一頭真龍,想辦法讓你們中的哪一個在戰鬥裡活下來。一旦出現如今這種情況,就把那茲其教給我的事情重現一遍。”
“聽上去很簡單對嗎?”封塵猛地朝著虛空深處一指,正是金光號撤離的方向。
獵船已經走得很遠了。前時飛艇的纖繩失了鉤網,被機括拉回到貨艙裡面,一併撤離的還有繩梯上的莫林。飛空艇內似乎出現了什麼變故,讓執事長連志在必得的古龍屍首都再無暇顧及。金光號甚至都沒來得及關閉側舷的炮窗,就伴著螺旋槳上升起的青煙,隱沒進了昏黑的夜色之中。
“兩年的時間,我什麼都預想到了,除了我們要找的傢伙從一開始就盤踞在金羽城,還有天殺的真龍一族根本不需要我的救助!”年輕獵人握緊左手,一拳狠狠地錘在古龍種的尖角上,彷彿要把渾身的憤懣盡數發洩到面前的怪物頭上,“混蛋,想要殉情的話,自己死掉不就好了,為什麼要把我也牽扯進來啊?”
“叭——”
不等年暗影獵人的拳頭碰到古龍種的身體,一縷電光就從銀角上流竄而出,長了眼般擊在封塵的胳膊上。麒麟徐徐睜開一隻眼睛,紅寶石般的瞳孔已然變得灰暗無神:“你知道我只是在休息,還能聽見你說的話吧?”
天災的聲音去而復返,讓龍語者心中一驚,上身如打嗝般跳了一下,過了一秒神色才重新變得黯然起來:“那又怎麼樣?”
“你說夠了嗎?該是做出決定的時候了。”雷獸催促道,眼睛慵懶地閉回去,似乎連這樣的動作都無法長久地支撐。
從離開大雪山的一刻起,無論是進入溪谷訓練營,還是挑戰祭和雷鳴沙海,封塵似乎從來都只是一個參與者。即便萬般的劫難加諸己身,他也不過是在被動地應對而已。如今的龍語者第一次主動做出選擇,就是在如此沉重的話題上。開啟和結束一場遍及大陸的戰爭,哪怕對在地下世界裡歷練日久的他來說,也委實太過殘酷了些。
然而年輕獵人和麒麟透過玄妙的龍語彼此聯通,即便最細微的思緒都無法在古龍面前掩藏,或許在封塵自己意識到之前,天災強者就已經知曉了他的答案。在獨角獸看不到的地方,暗影獵人活動了一番被電得發麻的左手,生澀地拔出半插在地上的骨質短刃。單手劍不過區區數斤,握在獵人的手上卻恍若有著千鈞之重,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沉默了數秒,低下頭對麒麟說道:“所以,你要死在這裡嗎?還是說和莫嵐一樣,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真龍一族不會真正死亡,我們只是‘沉睡’而已。”聽見年輕人做出了自己的抉擇,古龍種低聲糾正道,好像這樣說就能讓封塵的心中好受一些,“我們為自己選擇的墓場,從來都不歡迎其它生物,尤其是人類,不過只有這一次你可以例外——隨我來吧。”
…………
古龍種捲起的雷雲消散殆盡,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塔頂陰沉的氣氛卻仍然鬱結不散,天空濃黑如墨,只有麒麟身畔的電光和清冷的月色交相輝映。
金光號臨行前的一輪機弩攢射,震懾作用遠遠大過實在的殺傷力。望臺上的視野並不清晰,況且地面上還能站著的暗影獵人本就所剩無幾。眾人更多的是被弩箭落地後濺起的亂石所傷,一個個看上去甚是悽慘,卻索性並沒有新的減員。那之後又過了數分鐘,逆鱗和紅石終於各自收攏了隊伍,循著麒麟身畔碧藍色的雷光,尋到小獵團所在之處。兩隊暗影獵人小心翼翼地朝著藍光處探尋過去,眼中尤自帶著對彼此濃濃的忌憚。
哈德顧念小獵團眾人的安危,早在古龍防線的威力剛剛減弱時,就一咬牙鑽進了雷海之中。老獵人著實吃了一番苦頭,才提前和年輕獵人們會合。彼時的小團長正率領著同樣疲累交加的同伴,為封塵警戒著周遭的情況。秦水謠知道,無論眼下封塵在古龍身邊做著什麼,恐怕都經不起片刻的打擾。
盧修從昏迷中幽幽醒轉,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小晴兒擔憂的面容,左晴對戰場上發生的事語焉不詳,龍人只好撐著虛弱不堪的身體,在小姑娘的攙扶下朝同伴的方向趕去。
幾隊人馬帶著不同的目的,懷著各自的心緒聚集到麒麟身邊。沒有人意識到,自己毫無準備地被選中成了某個更大的事件的見證者。
戰爭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