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並不總會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哪怕是頂階掠食種也一樣。
我從來都羨慕那些睜開眼睛就能見到父母的幼崽們,並不是說我喜歡那種有著不勞而獲的肉食、夜間安穩的睡眠、冬日裡額外的體溫之類的生活。群居會讓人喪失獨自求生的能力,而在無常的獵場上,這就意味著死亡。
我羨慕的是它們可以早早地從血親身上學得所有必要的生存技能——奔跑、捕食、掩藏行跡和療傷,學會辨識危險的領地和劣質的水源,學會與比自己更為強大的怪物戰鬥和在寒冷的冰原上壓榨每一點熱量,甚至如何在石壁上蹭掉上一年留下的殘破的鱗甲和用鈍的爪牙。
這些要靠我在一次次死裡逃生中總結出的技巧,它們卻可以像春日的晨露或是嚇傻的食草龍般唾手而得。幸運的傢伙可以在母體的身邊度過最初的兩年,甚至是三年,然後帶著一身足以度過寒冬的體膘和齊全而稚嫩的技能,獨自離群索居,佔領一個老弱怪物的領地,從那裡開始自己全新的生活。
而那些幸運到能夠繼承上一代領地的幼崽們……喔,它們才是這片天地的寵兒。這些怪物不必費心探索,就能知道領地上每一個大自然留下的陷阱,每一條岔道和隱蔽的療傷之所,只靠釋放戰意,就能讓圈養的草食種們乖乖獻上病弱的族員。然而相對的,寵兒們經歷過的真正的戰鬥少之又少,幾乎浪費了加諸身上的所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除了被絕望的低階怪物用角和牙齒戳破過皮毛外,沒有體會過任何受傷的滋味。
我喜歡和那樣的傢伙戰鬥,它們總是敗得很爽快,對與生俱來的領地和上面的一切並沒有多少留戀——除非餓極,我總會放它們走。看著它們垂著尾巴離開,瘸著一條腿或是瞎了一隻眼睛,我就想到母親的話:“戰鬥就是拉加恩一族活著的意義。”
她也許沒這麼說過,我們天生並不能表達這樣精確的意圖。但在那些寒冷而難熬的冬夜中,我卻在夢裡一遍一遍地想起,她用笨拙的嚎聲傳達出這句話時的樣子——暗金色的皮毛,一邊的角像是被什麼東西折斷了,血流如注,奄奄一息。
就像所有同族一樣,我的父體早早地就離開了,母親是被人類的弩槍殺死的,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那些不過一指粗細的不起眼的金屬顆粒,比結結實實的爪擊更該讓人生畏。我被丟進冰窖之中,在那裡度過了生命中最漫長的幾個日夜,幸而沒有引起獵人的關注,這就是我對母親唯一也是最後的記憶。
總之我獨自流蕩了很久,在冰原上生存並不容易,我必須把每一分能找到的食物塞進口中。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只能以毒怪龍的幼崽為食——那些白色的小蟲並不好吃,一不小心還會被附到身上,狠狠地吸掉一口血液,但毒怪龍是雪山上為數不多的,不在乎子女數量的怪物了。
多少下等怪物在羨慕我們一族強大的體魄時從沒想到過,其實我的心智要比身體更早成長完全,每一天我都能感覺到視野更加清晰,思維也更加靈敏,也能記住更多的事物。但我還是很弱,捕食之餘,我便潛伏在強者們的領地邊緣,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被驅逐開,不過也有幸運時,能看見領主們互相爭鬥的樣子,看著它們如何抓破彼此的胸膛和喉嚨,我就是那樣學會戰鬥的。
我離開雪原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雪線最高的時候,現在想來,那是我畢生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我穿過一個愚蠢的掠食種的領地。低海拔的區域,怪物的位階也低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捕食了它領地上的幾隻草食種,又嚇跑了剩下的,可還是沒有等到憤怒的領主前來報復。懶得在縱橫交錯的林間小徑裡一條條搜尋,我最終還是無奈地放過了那個膽小鬼。
被積聚的戰意擾得心煩意亂,我便仰頭嚎叫了幾聲。沒有被我駭得四散飛逃的鳥類,也沒有紛亂的蟲鳴聲,我突然意識到,那一帶附近或許潛伏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強者。所以我順著直覺的方向一路前行,從森立的樹木中探出頭去。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的夢境就變得千篇一律起來——永遠是太陽從樹冠頂上投下點點螢火蟲樣的光斑,永遠是那條在林地間安靜地流淌著的小小的河流,永遠是河中央長滿青苔的巨石,樹葉在最完美的時機被風吹動,它小小的背影亙古不變一般站在苔石上。
它聽到了我的腳步,然後轉身對我說:“要喝水嗎?”
…………
印象中我似乎是不爭氣地僵在那裡了——在見到不能理解的事物時,所有的生靈大概都有著同樣的反應。在過往的生命中,我腦海中響起過的唯一一道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告訴我要奉獻畢生的力量,與所有視線以內的生命戰鬥。我學過無數種戰鬥的技巧,卻唯獨不懂得也不需要和其它的生命交流,直到那一刻。
我從不知道,一個意念可以那麼清晰、那麼簡明地被表達出來,就像把視線聚焦在敵人的喉嚨上,然後用爪子將它撕裂那麼簡單。我花了差不多一分鐘才理解,這不止是一道聲音,還是一種美妙而和諧的思考方式。好比被人從背後一把推進了冰冷的溪流中,再爬上岸時全無準備地看到的一個溼漉漉卻更加清晰的世界。
“再說一遍!”我想這麼催促它,一邊無比渴望地望著它紅色的眼睛,但我能說出來的,只有匆匆從它口中學到的一個字。
“水……”
“啊!我就知道——”它這麼說著,縱身一躍,從河中央跳到岸邊。我也能做到同樣的事,只是不會顯得那麼軟綿綿的,也絕對不會讓背上的鬃毛那樣沒骨氣的晃起來。我發誓從不喜歡白色的東西,白色的雪地、白色的怪物鱗甲,我討厭這些白色的一切,這也是我離開冰原的原因。但是那些鬃毛……見鬼,在它身上那就是最合適的色調了,如果它們變成和我一樣的通體幽黑,我想不出會變成怎樣一副景象。
就像是在遙遠的異域荒野上,突然遇到了少時熟稔的領主,那些曾經搶奪過你的食物和容身之所,把你揍到遍體鱗傷的掠食種們。你不會記恨它,而是去蹭蹭它的脖頸,或許再加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所以我就那麼做了,朝著面前絕美的獨角獸亮出了我的牙齒和雙角。
我記起的下一件事,就是臉泡進了冰冷的溪流裡,看著一條一寸長的小魚在我的鼻尖前驚慌失措地遊過。那時的我身長已經超過三米,能輕易地戰勝比自己高大一倍的怪物,但對這個僅有我三分之二高大,沒有利爪和尖牙的小獸卻毫無辦法。感覺到它冰冷的蹄子抵住我的後腦,我不覺得羞辱——就算被它戰勝了又如何,長成低階草食種模樣的怪物,永遠沒有辦法殺掉我。